我堅持將孩子生下來,獨自撫養。
是個兒子,長得很像他,我給他取名叫林憶之。
林月光憶霍景然。
我按照他的愿望,活得健康且快樂。
我開了一家畫廊,沒日沒夜地畫畫。
終于在我四十歲的時候,拿到繪畫界最高獎項亞歷山大繪畫金獎。
得獎作品是一張星空圖,黑壓壓陰沉的天空吞噬了一切黑暗和絕望,夜空中零散著有那麼幾顆星子仍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對于此畫,業界褒貶不一,有人覺得太黑暗,有人卻從中看到掙扎和自我救贖。
很多采訪問過我這個問題,「這幅畫想表達什麼?」
我從來沒有正面回答。
人出名的壞處就是沒有秘密,多年前畫家丈夫為了保護她和腹中孩子與歹徒搏斗墜樓的新聞鋪天蓋地地報道。
人們為我們的愛情所感動,又感慨于我們的結局凄慘。所以他們為我的畫擅自下了注解。
「這幾顆星星應該是象征著作者心中念念不忘的丈夫,但星星的光芒暗淡,證明他思念的對象停留在很久之前,而整幅畫色調陰沉代表作者至今仍放不下過去。她是被過去狠狠羈絆住的人啊。」
這成了解析這幅畫的標準答案。
直到有次,一個衣著襤褸的路人路過我畫廊時,在這幅圖面前停留許久。
我走出去問他:「你喜歡這幅畫?」
「這幅畫很有力量,感覺能把人吸進去。」
我但笑不語,以為又來了一個不懂裝懂,附庸風雅的人。
「那你覺得這幅畫想表達的是什麼?」
「是恨吧。」
咚。有人重重在我心上敲了一下,回聲震耳欲聾。
路人摸著頭憨憨一笑,「我不懂畫,我亂說的。」
他答對了。
霍景然說他會活下來,說他會給我最完美的約會。他騙了我,他背叛了我的信任。所以我恨他。
恨總是比愛更濃烈,更持久。
我把這幅畫取下來送給這個說自己不懂畫的路人。
然后我毫無征兆地開始了一段長達十數年的孤獨旅程,這個旅程叫阿茲海默癥。
我變得暴躁易怒,經常失憶,不認得身邊的人或者將他們認錯。
我的記憶總是停留在過去,但這記憶又會自動改寫扭曲。
在這段旅程里,霍景然有時是我親密無間的愛人,有時是我恨入骨髓的仇人。
但不管哪一個版本,故事的結局永遠是我在十八樓救下了他,我們進行了一次完美的約會。
我沉溺于其中不愿醒來,我甚至有些慶幸自己得了這種病。
我相信這是景然用另一種方式在彌補我的遺憾。
只是苦了憶之,照顧我這個暴躁的老太婆分身乏術,直到這個年紀才終于遇到良人。
今日日光很好,我難得地清醒。
安娜拎著飯盒朝憶之走過來。
「我就猜到你們在這。吃飯啦。」
憶之蹲在我面前,「媽,我們先回去吃點東西吧。」
我摸了摸他的顱頂,和他父親一樣有一頭黝黑又柔軟的頭發。
「你先吃,我還不餓。以后媽不在了,你都要好好吃飯啊。」
憶之以為我又犯糊涂了,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您想曬太陽,我就陪您再坐會。」
他和安娜就地坐在草地上打開飯盒。你夾給我一塊肉,我喂你一根土豆絲。好不親熱。
這樣真好。
「憶之,你爸爸來接我了。」
我說話聲音很輕,他沒有聽見。
景然朝我伸出了手,我覆上去的手重新變得年輕。
天光漸熄,十七歲的我和二十歲的霍景然攜手走向夕陽盡頭。
作者;橘子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