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冊每一頁都注明了時間和地點,九年前的夏天,存放了一張我和螢火蟲的照片。
照片中的我毫無所覺地捧著一個玻璃瓶看著漫天螢火,眼睛亮晶晶的。
這張照片沒有出現第二個人,我卻出于某種直覺停頓了幾秒,抽出了照片,翻到背面。
果然,那里貼了一張泛黃的小紙條。
【河燈賣完了,以后給小晚做一盞。】
年幼時我們相信所有許愿的傳說,于是賀今安仔仔細細地寫下了這張紙條,裝進了那個我們用來捕捉螢火蟲的玻璃瓶。
可我們最后一只都沒有捉到。
因為這種生物太脆弱了,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敞著瓶口,只是靜靜地看著,等待它們散發生命最后的余燼。
賀今安的愿望從來不需要祈求虛無縹緲的螢火蟲仙子實現。
他很快就給我做了一盞河燈,一起去放的那天,明明下了雨,但燭火搖搖晃晃,就是沒滅。
河流的盡頭我們撿起了它,我把它做成標本,擺放在我的書桌最頂層。
過去發生的一切皆有痕跡。
哪怕我的記憶、情感、感知會被篡改,可這盞河燈,這張紙條,不會消失。
我會記得我在努力封存過去,因為證據不會騙我。
是他為我拍攝的照片,是他為我寫的紙條,是他對我說:「我的愿望送給小晚。」
我有記賬的習慣,所以所有收據都被我分門別類地裝在了不同的文件夾里,整合成了一整本賬簿。
我翻到了一張寵物醫院的收據。
時間是八年前。
收據上的字跡清俊而熟悉。
「賀今安」。
水落石出,記憶復蘇。
是他找到了那只受傷的小貓,他將它送去了醫院,墊付了所有醫藥費,用光了自己的零用錢。
我垂眼看著他略顯稚嫩的筆觸,仿佛身處高點,在冷眼審判著面前的自己。
我自幼就是一個同理心匱乏的人,智商比起同齡人來說出類拔萃,父母和我為數不多的相處時間,都是在教我學科知識和啟蒙。
我喜歡觀察、閱讀和學習。
對我而言,一切有關于為人處世和道德品質的學習樣本,就是賀今安。
他憐弱、溫和、正義、善良,他面對小動物天然的關愛和呵護,他面對同齡人的謙遜和善意,他對長輩的尊重和禮貌,全都發自內心,毫無作假。
幼年時期,我比現在要頑劣許多。
也許表面裝得沉靜,內心的想法卻并非如此。
是賀今安的一舉一動讓我覺得,原來還有這樣的人。
人人都夸贊我,因為我是眾所周知的天才,是別人家的孩子,幾乎沒有拿過第一以外的名次。
可天才與瘋子往往只有一墻之隔,許多少年成名的天才,最終都滑向了深淵。
只有我清楚,讓我沒有變成瘋子的,是賀今安。
門被敲響。
天光已然大亮,我打開門,賀今安提著自己做的煎餃和豆漿,看向我時很明顯愣了愣。
他溫聲問我:「怎麼了?」
明明我應該表現得毫無異狀,可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一刻,我的內心涌上了很微妙的情緒。
酸澀不堪,像是委屈,混雜著一點點憤怒。
我抬眼看他,然后突兀地伸出了手。
那是長達十五年的回憶,我摔跤時他背我回家,我們參加趣味運動會時抱住他的脖子,我突發奇想要前往廢棄高塔時踩在他交疊的掌心。
我討厭用感知類的詞語描繪其他人,可是賀今安不一樣。
他一直都不一樣。
我的正常體溫是 36.8 攝氏度,賀今安的正常體溫是……溫暖。
是春天,是溫暖,是盛放的櫻桃樹和樹下的小熊。
啪嗒。
煎餃和豆漿都落地了。
上高中后他在刻意避開與我的肢體接觸,我順著他的意,可我知道他沒辦法拒絕我。
熟悉的體溫和氣息浸潤了冰冷的胸腔,我在回溫,就像是冬眠動物開始復蘇。
他僵在原地,我抱住了他,輕聲許下了一個承諾:「我不會忘記的。」
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想要推動我和應洵的關系。
被操控、被愚弄、被制造巧合我都尚且能保持理智,可它憑什麼要我忘記賀今安?
我是一個幾乎不會生氣的人。
但在意識到我和賀今安的回憶被覆蓋時,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
我不想忘記賀今安。
他是我的底線。
沒有任何人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6
在出現今天早上的事情之前,我已經觀察了一段時間。
我并不算一個純粹的唯物主義者,如今得到的答案雖然聽起來令人難以接受,但排除一切的不可能,這就是唯一的選項。
所以早上出門,我和賀今安解釋了這件事。
他也很認真地聽著,哪怕是聽到這種愚人節玩笑一樣的話,表情始終沒有太多變化,直到我頓了頓:「不過還有一種可能。」
賀今安微愣:「嗯?」
「也許我已經罹患了某種精神疾病,」我很嚴謹地說,「所以記憶混亂,激素紊亂,這一切都有其病理因素。」
賀今安微微嘆氣,瞳色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很淺的琥珀色,就像是被熬化的香草糖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