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骨分明的手握著青碧色的小瓶,自然地半蹲下來:「現在蚊子多,你別被咬了。」
我穿的是學校發的長褲,但是長高后褲腿短了點,露出一小截腳腕。
噴灑出的水霧在昏暗的樓燈中形成丁達爾效應,我垂眼看著應洵,手指再度扣上手腕。
心跳又加快了。
應洵放回驅蚊水,打開手機的手電筒,隨口叮囑:「你們這小區樓梯挺陡的,我走前面,你看著點,別摔跤了。」
我跟著踏下一步,清明的腦袋忽然泛起了疼痛感。
模糊的回憶紛紛涌現,一幀幀,一幕幕,都是同一個人。
那是個小男孩,他每次出門前都會幫我噴驅蚊水,我被咬后他就拿來一小罐淺色膏體,幫我涂抹在紅腫的包上,還嚴肅地讓我不要撓。
「越撓越癢,抓破了會留疤的……」
傍晚我們去公園看螢火蟲,他舉著手電筒站在我前面,要我慢點走。
他比我高一些,背對著我,逆著光,我看不清臉。
只是那天月色真的很美,河邊波光點點,似銀沙綢緞,放了一盞又一盞蓮花似的河燈。
小男孩坐在我身側,那身影漸漸地、漸漸地和面前的應洵重合,別無二致。
我恍惚中停下了步伐。
「怎麼了?」應洵轉頭看我。
我定定地看著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很微妙的預感。
察覺到重心不穩的一瞬間我就停了下來,那麼如果我繼續走,是不是會忽然踩空?
在我前面的應洵,他或許會接住我,或許會被我撞倒——但我們不可避免地會產生肢體接觸,我的心跳會失衡,體溫會升高,血液加速循環,會分泌更多多巴胺,而我的頭腦也會更加不清醒。
我會問他,過去那個小男孩是不是他。
是他嗎?真的是他嗎?童年的記憶對我而言忽然變得如此模糊。
我住在哪里?我的玩伴有他嗎?這段記憶真的存在嗎?我是忘記了什麼東西嗎?
我按住太陽穴,輕聲說我沒事,默不作聲地繼續下樓。
「應洵。」在踏出樓梯間的一瞬間,我問他,「你過去捉過螢火蟲嗎?」
他沒回頭,聲音輕松:「我小時候住這,家就在河邊,這種事怎麼可能沒做過?」
「是嗎?」我沒追問。
但下一秒,應洵轉過頭,對我揚眉一笑:「怎麼,你也捉過?那說不定我們見過面——我小時候還幫小姑娘捉過。」
咔噠。
一切線索對得嚴絲合縫,完美無缺。
這段回憶就好像是一顆被漫長時光掩埋至今的珍珠,它皎白、潔凈、晶瑩剔透,誘惑著過路者去觸碰。
應洵從低矮的灌木叢中抱出了一只右后腿受傷的小貓咪。
它應該是流浪貓,毛發打結,臟兮兮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可一雙眼睛卻是剔透的藍色,虛弱地咪嗚著,乖巧地靠在應洵身上。
應洵毫不嫌棄地把它摟在懷里,神色很溫柔,低聲安撫著它。
「得送醫院,」他說,「看上去是踩到了什麼陷阱,要上夾板。」
這個點,大多數寵物醫院都不開門。
但我剛好認識一個會開門的老板。
我的腦海中又模模糊糊地浮現了一段回憶。
我和一個小男孩抱著一只貓,急切地走在路上,敲著不同醫院的門。
只有一間醫院開了門,一個戴口罩的年輕女生驚訝地看著我們,隨后將貓咪抱了過去。
那男孩仰頭和醫生說著貓咪的情況,他臟兮兮的手上還沾了貓咪的血。
夜風吹拂著他后腦勺的一縷碎發,他的背影清瘦卻挺拔。
我抬頭看眼前的應洵。
仿佛是某種既定的宿命,他凌亂的短發被風吹起,鼓起的 T 恤襯托出清峻的身形,和當年如出一轍。
天色漸亮,朝霞為他的發、他的指尖、他漆黑的瞳孔鍍上一層淺淺的金色,溫柔而美好。
我的心臟忽然被一種稱得上溫暖的情緒浸泡,濕漉漉的,也許在這一刻我看向應洵的眼神也是濕漉漉的。
我想:【他真好。】
我想:【我都記起來了。】
我想:【原來是這樣。】
我想:【我可能有點……】
鼓噪的心跳,急促的呼吸,并肩等待天明的夏夜。
沒有人會不為之心動,不是嗎?
像是神明在耳邊呢喃。
可我后退了一步,毫不猶豫地從這樣溫暖的情緒中抽身而出。
我想:【小偷,騙子,可笑,無稽之談。】
我想:【不管是什麼東西在作祟,適可而止吧。】
應洵看著我,仿佛無聲的詢問。
我垂下眼,聲音很冷靜:「我把電話給你。」
「嗯?」
「這家寵物醫院的老板這個點會開門。」我動作很快,從口袋里拿出常備的便利貼和簽字筆,寫了一串號碼遞給他,「你送小貓去那里就好。」
「你不和我一起去?」應洵的聲音有些驚訝。
「我還有些事,」我毫不猶豫地轉身,「之后我會去看望它的。」
我的思維大概是被控制了。
這事聽上去不可思議,但是人類尚未攻克的難題這麼多,也許真的存在某種高維度的力量。
篤定之余,我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憤怒。
5
我開始翻找書柜。
我的書柜一向排列整齊,因此我很輕易地翻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一本相冊、河燈標本、一本賬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