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騙了家里人,膠鞋一點都不結實,冷風順著開膠的縫隙往腳底板灌,鞋底薄得走在路上和赤腳也無異。
但是我已經足夠感謝,它能遮住我最后一點岌岌可危的自尊心,讓我能挺直腰坐在教室里讀書。
寒來暑往,我靠著這雙鞋撐到入夏,腳面都捂出了痱子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換下來。
不是因為多喜歡,是因為這意味著媽媽又得多花一筆錢給我買鞋。
大姐和小弟成了最得意的,大姐說現在的天氣穿這雙破鞋正合適。
她興高采烈地穿著這雙鞋去公社參加中考,然后回家割豬草喂雞收稻子,追著我盯我背書。
大姐出中考成績的那天,這鞋鞋底剛好掉了。
彼時她耷拉下嘴角,蹲在門口長吁短嘆地補她的破鞋。
而先一步打探到消息的我,興奮得就差光腳跑回家,搖著她肩膀大吼:「你考了全市第二十名,全校第一,你能上一中最好的班!校長說要給你發獎金!」
大姐手上的線許久都沒穿進針孔,最后她把針線筐一放,抱著我大哭起來,眼淚濡濕了我半邊肩膀。
「獎學金……我有錢了,妹,我能給你們一人買一雙鞋!以后你們誰都不會被笑了!」
我愣住,原來大姐一直都知道,知道我和小弟被同學笑了一個學期的事情。
其實被笑豈止是因為鞋子,還因為很多東西。比如縫縫補補破舊不堪的爛書包,用到只有一個指節長都舍不得丟的鉛筆頭,永遠是全班最后交上的學雜費。
鞋子不過是最方便他們笑我的一個由頭罷了。
可這個想法還是在當時的我心里扎下了根。
讀書。
只有讀書,才能讓我擁有新鞋,讓我從把我包裹得牢不透風的偏見和譏笑中逃離,逃離到更遠的地方。
07
暑假過后我更發了狠地讀書,大姐成績好,考了全校第一能拿獎學金,至少學費不用再發愁。
我在學習上開的竅不多,全校第一這詞就和頓頓吃肉的夢想一樣,都離我遙不可及。
可我爸以前教過我,天賦這東西不是人人都能有,既然如此,那就拿汗水來湊。
他為了當技術最好的貨車司機,大字不識幾個的人把開車技術的書都差點翻爛。
我為了能讓自己的成績再往上爬一點,不管是喂雞還是下地時,腦子里都在反復背著知識點。
有一次我想數學題想出了神,鐮刀差一點就砸到自己腳上削掉半邊腳趾。
我的名次越來越高,同學們嘲笑我的點從「寡婦帶著的拖油瓶」變成了「家里窮,讀再多書都連個屁用都不頂」。
我不聽,只拿出全部心力去學習,幾近瘋魔。
放榜的那天,旱了許久的天久違地下了大雨。
我撐著把破傘在村門口蹲了許久,終于等到老師的消息。
我是全校第十八名,市一中重點班的最后一名。
我沒到家門口就扯著嗓子開始喊這個消息,媽媽從家里沖出來抱住了我,眼角流下的水我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可這份興奮還沒點燃太久,就馬上被迎面而來的高額學費澆滅。
學費要一千六百塊,可家里的存款甚至不夠學費的零頭。
我當時沒開口,可媽媽一定從我忽然黯淡下去的表情里看出來了什麼。
她仍舊撐著笑,把我拉回家說要好好慶祝一下。
這天晚上家里開了唯一一瓶白酒,除了小弟以外所有人都喝醉了。
媽媽酡紅著臉拍我的肩,眼睛亮晶晶的:「小敏,你放心大膽地去讀。媽媽舍了這張臉這個人不要,都會讓你把書讀下去!」
我昏著腦袋聽不明白她的意思,攙她上床后自己也倒頭就睡。
無論如何,長達一年半的羞恥與不安終于在成績出來后的今晚湮滅成飛灰,爸爸走后,這是我睡的第一個好覺。
08
第二天我是被外廳的嘈雜聲吵醒的。
我出門一看,小弟渾身濕漉漉的,在捉逃竄到各個角落里的小龍蝦。
「你捉這個干什麼?」我皺眉看小弟傷痕累累的手和腿,這應該都是抓龍蝦弄的。
「給你湊學費……媽一大早就去借錢了,
「大姐在學校補課幫不上忙,可我不能閑著。
「現在城里人都愛吃這個,我上午起碼抓了三四斤,能賣不少錢!」
「你說什麼?媽去借錢了?我們哪還有能借錢的親戚!」我敏銳地抓住他話里重點。
黃思勇這才堪堪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不等我問就垂著腦袋把事情交代得干干凈凈。
「媽本來讓我瞞著你的,她不要你知道,也不要我跟著去。她說不管出了什麼事,都讓她這個當媽的來扛。」
我氣極反笑:「就她那小身板,扛得住嗎她!」
不管黃思勇在我背后一疊聲的挽留,我飛快地跑到了族人住的那一片平房。
不遠處二爺的家門口有許多人圍著看,我依稀能聽到二奶的高聲唾罵。
「兩年前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現在為了這麼點錢就能來下跪,
「誰知道你以后還會做出什麼不要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