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聲音都在抖:「求你了,爸爸。我保證第一醫院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關係,我保證不影響你的那個家庭,求你,求你了。」
那天,方建業沉默了許久許久,我能看出他在猶豫,猶豫親生女兒的哭求,到底值不值得他賭上失去幸福家庭的風險。
方建業讓我回去等電話。
我以為他同意了,很高興地回去跟外婆說,林主任馬上就會給她開刀啦。
「那可是林主任,第一醫院的一把刀,治誰誰好。」
外婆卻笑也沒笑:「你表舅舅、表姨媽都托不到關係排號,你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哪來的本事?」
我飛快找藉口:「我大學的學長在第一醫院做醫生,你忘啦?就那個程靖,你還記得嗎?」
老太太淡淡地說:「你是不是去找你爸爸了?」
我的話頭猝然頓住,狠狠地打了個磕巴。
外婆一貫溫和,此刻疾言厲色:「周漁,再難的時候我都沒找過他,你知道為什麼?我要你這一輩子,只有他欠你的,沒有你欠他的!」
我的眼淚簌簌而下:「可是你病了,你病得很重,能讓你長命百歲,我欠他又怎麼樣呢?」
外婆冷冷地說:「人活著就在一口氣,他方建業看不上我女兒,看不上我外孫女。我老太婆也看不上他,不稀罕他來施捨!」
我哭得更厲害了:「可是我需要,我需要你活著,沒有你我怎麼辦?」
外婆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慌忙給她順氣:「我不說了,我不說了。」
她咳嗽漸漸平息,躺回床上:「我這一輩子,帶出了你媽媽,帶出了你,都是個頂個的漂亮能幹。我老太婆活這幾十年,夠本了。
」
她伸手過來擦我的眼淚,手指粗糙了,手背上有老年斑了,可是仍然和記憶中一樣溫暖,一樣溫柔。
「小魚兒,人都是要走的,沒有誰會長長久久陪你一輩子。要堅強點,知道了嗎?」
我哽咽著說知道,但我不知道,這是她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早晨,我做好早飯喊她,發現老太太沒了呼吸。
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而她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表姨和表舅幫著處理後續各項事情,我跪在遺像前痛哭。
我的外婆是個很倔的老太太,年紀輕輕做了寡婦,卻沒二嫁,支早餐攤、收廢品,一點點把我媽媽拉扯大。
我媽媽早逝,她老人家白髮人送黑髮人,卻為了我強撐著沒倒下,把年輕時候的傢夥事拾掇出來,在夜市擺了夜宵攤。
城管看見她都不忍心罰,因為老太太的年齡比他們的父母都要大。
這麼要強的老太太,這麼要強的老太太,臨到了,不願意我欠方建業的情,自己就先去了。
你怎麼這麼要強,怎麼這麼要強?
香灰掉落,砸在我的手背上,很燙,很痛,卻不及我心痛的萬分之一。
我的好朋友、在第一醫院做行政工作的夏璐,拉過我,把我的手放在水下沖洗,然後輕輕抱住了我說:「小漁,你還有我。」
2
外婆下葬後,我失眠得厲害,精神也很差。
工作室裡的小夥伴惴惴提議說我可以休息幾天。我想了想,實在沒必要。
人總是要往前看的,不是嗎?
晚上失眠?沒關係,剛好加班修片子。
吃不下東西?那就更好了,那麼多人減肥減不下來呢。
我用大量的工作來擠佔頭腦,杜絕任何一絲悲傷的可能。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醒來,遊魂般打開冰箱,看見裡面有一袋吐司。
是我喜歡吃的蔓越莓口味,但我不記得我買過,也許是夏璐帶來的。
我正要拆開,發現吐司已經過期了,標籤上的生產日期,是外婆去世的前三天。
我突然繃不住了,攥著吐司袋子,蹲在冰箱前號啕大哭。
我刻意忽略的外婆不在的事實,像巨浪一樣拍向我,好疼,可真疼。
她養的吊蘭還水靈靈,但魚缸裡的金魚,因為沒人餵食,一個個都翻了肚皮。
她平時愛坐在搖椅上看電視,我從前嫌棄那嘎吱嘎吱聲真吵。現在不吵了,卻安靜得叫人心慌。
一直覺得這筒子樓裡的二居室太小,今天才發現,一個人的時候,是真的太大了。
物業打電話給我,讓我下去挪一挪車,下大雪了,樹木可能會折斷,砸壞車他們擔不起責。
我抓起手機和鑰匙下樓。
不知道這場雪是從什麼時候下起來的,地面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幾個小孩兒在打雪仗,笑聲一片,眉眼都是飛揚的,看上去真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