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周川柏確認徹底失聯的消息傳回來時,正是除夕的前幾天。
我坐在小區樓下的長椅上,看著不遠處的幾個小孩玩煙花。
小小的一個,點燃引線。
幾秒鐘后,就會旋轉著,在人工湖的冰面上綻開一連串火花。
接到電話后我沉默了很久,什麼也沒說地掛斷。
然后起身,走過去。
為首的小女孩聽到動靜,回頭看著我。
她友好地問:「姐姐,你也要玩嗎?」
我點點頭,她就遞給我一個。
風中一簇顫動的火苗,引線被點燃。
小女孩后退幾步,急得大叫:
「姐姐,快扔掉!」
前后不過幾秒鐘,火焰在我的手心,炸開血肉的花。
痛感并著燒焦的氣味一同撲上來,在一瞬間填滿鼻息。
煙花的絢爛轉瞬即逝。
亦如周川柏短暫卻光輝的人生。
一片黑暗里,幾個小孩子像看瘋子那樣看著我,畏懼地一步步后退。
我垂眼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慢慢地微笑起來。
24
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傷口的血跡已經凝固了。
血痂和皮肉連成一團,看上去猙獰可怖。
醫生用鑷子夾著酒精棉球,一邊處理傷口,一邊問:
「都這麼大人了,怎麼玩個煙花還能把自己炸成這樣?」
我想了想:「我只是想感受一下,被子彈打中的時候會不會也是這麼疼。」
他不再說話,悶頭處理傷口,直到上完藥包扎完畢,才悶聲悶氣地補充了一句:
「傷口處理完了,有空的話可以去樓上心理科做個檢查。」
我垂下眼睫,只覺得手上包扎好的傷口,連痛感也仿佛隔著一層霧氣。
朦朦朧朧,不甚清晰。
從這一天往后的好幾年,我對于外界的感知,都是這樣。
因為任務性質過于特殊,牽涉范圍極廣,對保密性的要求極為嚴苛。
周川柏和其他戰友一樣,安靜而隱秘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沒有被大眾知曉。
三年后的某一天,我從那位年輕的小警察那里,聽聞了寧鈺的婚訊。
當初跟在周川柏身后的青澀小警察,如今已經是新一任的刑警隊長。
他說,寧鈺想見我。
我在警局附近的咖啡館包廂里,和寧鈺碰了面。
她看到我時,眼中仍然帶著殘存的恨意。
我是真的好奇,忍不住問她:
「你到底有什麼資格恨我?當初是你信口開河,造謠周川柏和你訂婚;也是你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讓他們調查我,指使鐘磊把我的隱私透露給記者。現在你都要結婚了,你未來的老公知道你整天惦記一個根本沒喜歡過你的人嗎?」
「你閉嘴!你胡說!」
她尖聲叫道,
「如果不是你趁虛而入,我和川柏哥哥早就該結婚了,他不會去接這個任務,更不會落得現在這個下場!」
「都是你害死了他!」
這一聲像刀刃劃過,血淋淋地破開鼓膜。
我大腦嗡地一聲,理智的弦徹底崩斷。
站起身,越過桌面,揪著寧鈺的衣領,把她拎到我面前。
一字一句地說:「他沒死。」
從寧鈺身上飄來一股膩人的甜香,她幾乎是殘忍地看著我:
「沈夢禾,你在自欺欺人些什麼?這種任務本來就是十死無生,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吧,如果不是那天你的生命受到了威脅,他根本不會去以身犯險!」
已經很多年了。
時至今日,我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從車里探出頭來賠笑的刀疤臉,有著怎樣的長相。
但她話說到這里,我原本鼓噪著跳動的心,反而冷靜下來。
「你錯了,他不是因為我受到生命威脅,是因為這些人,危害了他所立誓要保護的人民。」
「他會接下這個任務,是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正義的、勇敢無畏的人。我就是因為他是這樣一個好人才會喜歡他。」
「寧鈺,你自詡和他青梅竹馬二十年,卻根本就不了解他。你的喜歡自私淺薄又傲慢,那甚至根本不是喜歡,只不過你骨頭軟, 總要攀附著什麼才能活下去,從前是你爸媽, 后來是周川柏, 現在又換成將要和你結婚的男人。」
「反正,誰都一樣。」
我說到最后, 寧鈺強裝出的冷靜已經消失無蹤。
她無力辯駁,在我用力的手下,當真像一株軟綿無力的藤蔓。
沒有攀附物,就什麼也不是。
我厭惡地松了手, 站直身體, 整理了一下揉亂的袖口, 淡漠道:
「另外, 我們今天的對話, 我已經全程錄音下來, 后續會發給你的結婚對象。不用謝我,寧小姐。」
25
后來, 我聽說,寧鈺還是結婚了。
只是, 對象并不是原先那一個。
這世道何其不公。
像她這樣愚蠢惡毒又刻薄的人, 反而過得很好。
而周川柏和他生死未卜的戰友們, 只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世界上。
沒有被任何人知道。
但我還是不甘心。
我還在等。
等一線希望, 得重見天光。
26
這天早上,新聞里播報了一起近十年內最大的掃黑除惡事件。
某個涉及三十多個國家的巨大黑惡勢力被徹底掃除。
這也意味著那些原本不敢見光的英雄姓名, 終于可以被公布出來。
新聞里,長長的名單之首上, 我看到了周川柏的名字。
他所做的一切,偉大的犧牲,終于被世人所知曉。
被授予特等功的稱號。
我站在罐頭一般人滿為患的地鐵車廂, 看著廂壁上掛著的電視畫面。
身邊的人議論紛紛。
「天,真了不起。」
「那個姓周的警察好帥!」
「不知道他去執行任務前,有沒有愛人?這麼久過去了, 他的愛人會不會在想他呢?」
我冷硬如鐵的心臟, 就被陌生人的一句話,輕易擊潰了。
我握著吊環,恍恍惚惚地想起,今天好像是我的生日。
也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第一次遇見周川柏的日子。
這一年, 我三十一歲了。
我在下一站下了車,買最近一班的飛機票。
回到當初相遇的那座小城市時, 已是夕陽西下。
瑰麗的陽光把云彩染出層層疊疊的粉金色。
循著記憶找到原來那家公司時,才發現那家便利店沒有拆除,還在原地。
只是因為時間舊了, 看起來有些破舊。
我在里面買了兩罐啤酒,挑了一杯關東煮,在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坐下,
拉開拉環, 泡沫涌了滿手。
我有些手忙腳亂地找著紙巾時,放在口袋里的手機忽然瘋狂震動起來。
下一秒,一雙包裹著利落小腿線條的靴子停在我面前。
不慎踢翻了我的關東煮。
心臟好像被人一把緊捏住, 我緩緩抬起頭。
面前是一雙被猙獰刀疤橫亙了半張臉,但仍然亮如寒星的眼睛。
他說:「抱歉,我賠你。」
「我把我都賠給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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