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兩眼哭得像腫起來的核桃,打開窗戶看見二姐也和我一樣眼淚直流,大姐則忍著偷偷擦眼。
「大姐二姐,我還會回來看你們的。」我哽咽地安慰她們。
二姐沖我揮手,斷斷續續說不連貫:「小妹,這地方沒什麼好回來的,以后咱們去找你呀。」
隨后她困難地咧出一個微笑,從懷里掏出一個蘋果拋進車窗:「到時候我一箱一箱給你帶果子。」
小轎車駛出很遠,我依舊回頭看,看著那兩個瘦小的身影一直站在原處直到消失。
那個時候智能手機還沒普及,唯一的聯系方式只有舅舅和媽媽的電話,我也能和表姐們說上兩句。
可二姐身體弱,時常生病,入耳經常是她抑制不住的咳嗽聲。
第二年冬天回去,媽媽照常帶給她們兩件新棉襖。
大姐推搡著說不要了,舅媽卻喜笑顏開地接過去。
我轉頭看見在院子里玩的表弟,身上穿的衣服著實眼熟。
我思來想去,半天才想起來那是上一年媽媽送給大姐二姐的衣服。
是被專門改小了,穿在他的身上。
我看著表姐們臉上紅得發紫的凍瘡,雙手因為常年泡在冷水里皸裂流膿,鞋子是單薄的,衣服灌風。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利用年紀小的理由發脾氣。
我打不過大人,目標準確地抽起根樹枝往徐向陽身上甩。
他猴子一樣被我打得嗷嗷叫,到處亂竄。
我說不上他的錯處,畢竟他什麼也不懂,只知道自己的媽媽對自己比對兩個姐姐好,所以經常恃寵而驕。
但無所謂,我也年紀小,我也不懂事捏。
我只知道犧牲了兩個姐姐應該有的東西,他才能得到那麼多好處。
我情緒激動起來便會控制不住眼淚。
于是一邊抽他一邊哭,旁人還以為我是被徐向陽欺負了還手呢。
舅媽見兒子被打心疼得要命,一把將我推開,我猛摔了個屁股蹲兒。
我借用年齡優勢,又哇哇地哭起來,左鄰右舍都被吸引過來。
平日里就看不慣舅媽偏心的鄰居嬸子來脾氣了:「肯定是她兒子欺負人家閨女了唄。」
「我可知道這小姑娘平日里可乖了,打人肯定有理由的!」
舅媽跟著急眼,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對罵起來。
從我揍徐向陽這件事一直吵到舅媽家里的歪脖子樹伸到她家院子里了。
都是這個屯兒的人,嘴皮子一個比一個利索,直接吵到日落西山。
徐向陽和二傻子一樣坐在地上擦眼淚鼻涕,甚至忘了要告狀。
我心底總覺得這小孩智力有問題,非歧義的那種。
我媽見舅媽吵架一直占下風,抱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戲,直到鄰居嬸子吵夠了嗓子眼干了,我媽上前拉架了。
臨回城時,媽媽給大姐二姐貼身衣服里塞了幾張紙幣,叫她們藏好,又偷偷給鄰居嬸子送了一箱雞蛋。
過了幾年,舅舅用上了智能手機,偶爾也能通通視頻。
表姐們沒能上得了高中,媽媽也鄭重其事地問過她們想不想上學,學費她能交。
表姐們不約而同地拒絕了。
二姐經常說,等她成年之后就離開家,到時候想去哪去哪,再也不做養弟弟的工具人了。
可她死在了她的 17 歲,大姐也從此不知所終。
5.
光想想過去,我心里就鈍鈍地痛。
看他們母慈子孝,我都想吐。
我恨不得瘋狂摳嗓子眼嘔在他們身上,再把他倆的頭摁在旱廁里刷,讓他們發爛發臭。
但是為了我爸媽的心臟承受力,我只能作罷。
我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沖出病房,爸媽不是很確定我接下來的步驟,大眼瞪小眼地跟著我。
我猛吸一口新鮮空氣,長吁道:「太惡心啦——」
媽媽跟在后頭,重復一遍我的話:「太惡心啦——」
爸爸點了點我倆,無奈道:「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靜下來,沉聲道:「該去看看二姐了。」
舅媽心中只裝著她的好兒子,早忘記二姐的忌日了。
本來今日我們一家都準備好去墓園,卻被火急火燎地催來醫院,浪費時間。
二姐去世那天,舅媽直接將人火化,甚至沒有告訴我們一聲。
是大姐打了電話過來,絕望地哭著。
趕回去時,只看見大姐失了魂一般坐在門檻角落,嘴里念念有詞:「妹妹、妹妹,再等等啊……」
而舅媽則是一臉心虛,手里捧著骨灰盒子,卻看不見一絲傷痛。
記憶里活生生的姑娘,幾月未見,就成了我眼前的方盒子。
舅媽無法狡辯,街坊鄰居都告訴我們她的惡行。
是二姐前些天冒著寒雨接徐向陽回家,又生了一場病,卻硬撐著不告訴我。
原本她以為自己能再熬過去的。
可舅媽非趕著她出去上班賺錢給徐向陽交學費,二姐虛晃地走出門沒兩步,便栽倒了。
聽鄰里說,舅媽見她倒地還覺得是裝的,一邊罵一邊踢了好幾腳,又把人晾在院子里許久,最后探探鼻息才意識到出事了。
人送進醫院時,早就過了最佳搶救時機。
我小心翼翼地抱著骨灰盒,盯得舅媽渾身發怵,她縮得像個鵪鶉,卻只是一副害怕的樣子,毫無后悔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