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地俯身叩拜,口中念念有詞:
「祖宗庇佑,古村興盛,萬古不衰……」
身后所有村民跟著俯身跪下。
高臺前,是古村所有人家的祖先牌位。
確切地說,是男性祖先。
我早逝的父親,還有摔死的哥哥,都在上面。
可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佛,那想必古村的人死后是要下地獄的,又要如何保佑他們的子孫呢?
我出神地想。
祭祀三年一度,三年前我年紀太小,沒能力做什麼。
在這祭臺的四周埋下易燃的酒和灰,一點一點地偷,一點一點地埋,我埋了六年,泥土都被浸出了酒味。
不敬祖先的人會下煉獄。
香火斷了的人會下煉獄。
村里人無比信奉。
今年輪到我家守夜。
原本李家斷了后是沒資格守夜的,可未曾想前些日子意外認回了孩子。
還是村長姐姐家的孩子。
村長臉色陰沉,原本擺渡人入贅他家留的香火,竟成了李家的。
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媽倒是神氣極了,支使我和大姐給族伯們倒酒:
「我家阿宏轉年就能上學,姊妹們從此也都有依仗了!」
我麻木地倒酒,不明白一個還會尿褲子的小孩兒,能給我們這些姐姐什麼依仗。
李宏,他是有名字的,不像我們,李大妹,李二妹,李三妹。
不過無所謂了,我也有名字,許叁叁,跟許寧一個姓。
想到這兒,我手腳又輕快起來。
和陸涂約好逃亡的時間是祭祀的第三天夜里,那晚所有村民都會聚在祭臺前禱告。
祭祀期間原本不允許犯戒,但陸涂存心勾引,大姐沒把持住,喝加料的酒暈了過去。
費力地把大姐拖到了祭臺下面,我拍了拍手上的塵土。
「你力氣很大。」
陸涂瞥了我一眼。
他腳上的鏈子沒去,鑰匙在媽那兒。
「親媽、親姐都下得了手,你也夠毒的。」
力氣大嗎?
我不覺得。
如果力氣夠大,我就能在那個晚上搬足夠的石頭下去,也許許寧和擺渡人就能爬出來,也許。
許寧就不會死。
「李三妹,你在做什麼?」
身后突然傳來陰森的聲音,我回頭,逆光下,媽的臉慘白——
我心里一緊。
她該在上面守夜,不該在這兒。
14
陸涂的梳子柄捅進媽的脖子時,我怔住了。
媽轟然跪倒在地上,凸出的眼球死死盯著我,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
陸涂神色瘋狂,拔出來又插進去,血濺到了我的鞋子。
——那雙舊鞋是我撿的,腳趾破了洞。
那一瞬間我的腦子里劃過了很多畫面。
有媽打我的,有她罰跪的,還有……
她把我丟在后山的。
六年前那個晚上,我朝反方向跑,弄出掙扎的聲音。
村民果然被我引走。
后山是禁地,敢來的人不多,不過是媽和大姐,還有一個族伯。
他們加快步子趕來,我看跑得足夠遠了,才佯裝摔倒在地上。
其實,在陷阱里困了三天,我也不全是絲毫沒期待過,能有人來救我。
畢竟,那是我媽,是我的親姐姐。
直到我回頭,撞上媽冰冷又失望的眼神。
追了半天,是我。
不是她的兒子。
「錯了,繼續找。」
我想起身跟上,大姐踹了我一腳:
「媽還沒原諒你呢,敢擅自來后山,看來是一點兒都沒想著改!」
我的肋骨生疼,但也比不上心里轟然炸開的空洞。
所以……是不帶我走的意思嗎?
在深山里待了四天,我饑寒交迫,身上全是傷痕,腦子有點鈍。
遲疑地扭了扭脖子,我看向媽。
但她一眼都沒看我。
媽擺了擺手,示意大姐別管我,抓緊時間去找哥。
「有吃的嗎……
「有水嗎……
「媽。
「把我丟在這兒,真的會死的……」
沒有人回應我。
五臟六腑燒著了一般地痛,想流淚,但身體太干了,流不出……
「喲!」
陸涂打斷了我的思緒,他惡劣地嘲諷道:
「你怎麼哭了?舍不得了?晚啦,你媽已經涼了……」
落淚了嗎?
我摸了摸臉頰,有點冰涼涼的。
開弓沒有回頭箭。
「走吧。」我越過陸涂,「還有別的事要做。」
15
祭臺上的人神色狂熱,圍繞著一口枯井,唱著頌歌。
今夜村民喝了好多的酒,敬祖先,敬天地。
村長瞇著眼睛,脖子里的佛像笑著,似乎是尊彌勒佛。
在古村的傳說里,那口枯井是祖先的起源,違背祖宗的人,都會被填井。
我遠遠看了一眼。
許寧,你冷不冷,餓不餓?你等等,我就送他們下去贖罪。
祭臺的入口被我潑了油,火引子丟過去的瞬間爆起了一人高的火焰。
扭曲的空氣里,我看到村長驚恐地站起來。
四散的人群奔走尖叫,酒香浸潤的土地也躥起了火,像地獄里索命的惡鬼。
許寧到死都沒能離開那個陷阱。
村長帶了人去,將擺渡人綁走。
——他姐姐還需要生養。
可我的傻子哥哥已經死了。
媽暴怒之下,將許寧交給了村長殺一儆百。
每個人。
這里的每個人,都往陷阱里丟過石頭。
明明都對禁地害怕得要死,可聽說有丟石頭砸人的「快活事」
。
所有人都去了。
他們都該死。
我朝河那邊搖搖望了一眼,還有幾條漏網之魚,河道是擺渡人的天下,他會搞定的。
祭臺四周都是火,我推著陸涂拼命往后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