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低頭看著腳尖,漆皮的皮鞋鼓起了斑斑駁駁的小泡。
老漢慢悠悠地在柜臺下摸索了半晌,掏出一把果丹皮,放在柜臺上用指甲一個個扒拉著數,眼睛瞇成一個微乎其微的弧度,手指哆哆嗦嗦半天也戳不到柜臺上。
他哈哈大笑,「六個,買五送一。」
母親幾乎有些惶恐地直擺手,「不不不,不用了叔,小本生意,不容易。」
老漢又笑,「沒事兒哈哈,」說罷直接把東西塞我手里,「小娃真乖。」
母親的頭幾乎要垂到胸口。
她磨磨蹭蹭從兜里掏出那張一百,「不好,不好意思啊,我沒,沒零錢。」
「沒關系!」老漢接過錢,看也沒看就揣到兜里,顫顫巍巍蹲在柜臺下面,翻開一個鞋盒子開始找零錢。
夜幕剛剛合攏,老漢費力找著零錢,母親站在柜臺前,咬著嘴唇,兩只腳尖不自然地來回搓著。
老漢找著,念叨著,內容無外乎是晚飯老伴兒燒了什麼菜,當年當兵上戰場的時候子彈差點射瞎了眼,該屯過冬的煤球了,爐子需要用紅泥糊一次,兒子曬黃花菜從房頂摔了下來,摔破了耳膜,開了春要做手術……
母親聽著,嘴唇越咬越緊,右手大拇指摳著左手的手背,摳得發了青,滲了血,「叔,我,我們不買了。」
老漢笑吟吟抬起光禿禿的腦袋,「等急了是不是?好啦。」說著把一把捋得整整齊齊的零鈔放在母親面前。
母親沒有接,臉上的肌肉有一瞬間的抖動,半晌,她抬起頭笑了笑,「叔,你的錢盒子沒蓋好。」
老漢一愣,低頭看,果然是張開的,他又是一陣爽朗大笑,低頭去蓋盒子。
「謝謝你啊閨女。」
母親給我緊了緊衣服,「叔,我走了啊。」
老漢鯰魚一樣的臉又擠滿了笑,樂呵呵揮了揮手。
待走遠了,我問母親,「為啥要把找的錢偷偷壓在爺爺的收音機下?」
那時母親背著我,凸起的蝴蝶骨硌得我很不舒服,她微微側頭過來,晚風一吹,發絲輕輕拂在我臉上,她的聲音平靜又凄涼,「我們可以不做好人,但至少不能做壞人。」
「媽,你想做個好人嗎?」
她笑得發苦,「不想。」
「可你把零錢給爺爺了,也沒要回那張一百。」
很久很久,四下闃寂,無月無星,可我看得清她眼睛里那層薄薄的霧氣,她看著黑沉沉的夜,「我不敢當壞人,我怕遭報應。我怕,怕我的罪報應到你的腿上。」
「媽,萬一我真走不了路咋辦?」
她吸了吸鼻子,「不怕,我背著你走,哪天背不動了,我就先走一步,到底下當牛做馬,火烤油炸,把上輩子造的孽都還了,小疾就能走啦。」
5
七歲了,我還是不能走。
我終于知道我的病叫什麼了。
軟骨發育不全。
挺陌生是吧,可如果叫它「侏儒癥」,你可能就會恍然大悟地哦一聲。
什麼意思呢?我天生四肢短小,長不高的。又因下肢壓力過大,站不起來,自然也走不了路。
最麻煩的是還有一堆手術等著我,正畸的,減壓的,分流的,抗感染的,等等等等。總之,如果說得了侏儒癥是人間悲劇,那我就是悲劇中的悲劇。
那幾年,她瘋了一樣掙錢,可始終是杯水車薪。
本來故事會這樣一直走下去的,結局無非就是我小命不長,最后她終于甩掉我這個拖油瓶,迎來了嶄新的下半生。
可她偏不,我活著,是她唯一的念想。
其實,如果一早知道結局,我寧可死在童年,結束我無法自主的小小半生。
她強行送我進了小學,收我時校長和老師都犯了難,她滿臉堆笑,「他是站不起來,可他能自理,輪椅用得很好,不會麻煩別人。他,他還很聰明,他會背圓周率,能背到一百位,小疾,你給老師背一個!快啊!背一個!」
我木然地看著老師和母親,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馬戲團里被觀賞的猴,偏激和執拗一股腦涌了上來,我抿緊嘴唇,一字不發。
「背啊!你倒是背啊!」母親急了,紅著臉催促我。
我從小就是寧折不彎的性格,這點像極了母親,那時候我覺得我是楊過,是仗劍走天下的俠士,天將降大任于斯人,我在跟為難我的全世界為敵,我的孤獨曠古持久,陪伴我的只有億萬年前的月光、星辰、和酒。
我就是不背。
母親一掌摑在我臉上,「你背,你背啊!」
那是她第一次打我,她的聲音里全是哽咽。
那時候我不懂,很多年后思及當時,我才明白,有些人明明什麼錯處也沒有,卻偏偏會被造物玩弄,被命運懲罰,那時母親以為即便世道如此不公,她身邊也始終會站著她的小疾,可她不料,她孤立無援之際,兒子看她如同一個笑話。
她是徹頭徹尾的孤獨。
我咆哮:「我就是不背!」
母親瞪著我,眼中的霧氣很快凝結在一起,就在眼淚要滾出的那一剎,她猛地扭頭過去,「老師,求你收下他。」
聲音哀切,聽者動容。
我就這樣上了學。
那時我想,她為什麼總在求人?求一個菜販,求一個柜員,求一個老師,求賣肉的給點下水,求賣菜的便宜兩毛,求抄電表的少抄兩度,求收垃圾的把垃圾桶里那只破罐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