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余下七張相紙都拍完了,然后全貼在一個相框上,搭配了不少粉嫩可愛的貼紙。
看著她低頭認真做手工的模樣,我忽然想起賀枝曾拍過的那條視頻,有三十萬的點贊量——她為我準備周年紀念禮物,把我們拍下的無數張膠片合照做成一張大合集。
自賀枝死后,那禮物被我束之高閣,不見天日。
我抬頭看向墻上的鐘表,說:「八點了,你走吧。」
1107 一怔,我已經扔下手中繁復的掛件玩意兒,起身回臥室關上了門。
臥室里的桌柜布局也被 1107 挪了位。
我習慣放在臥室窗臺上的醫藥箱也不見蹤影。
7
把醫藥箱放在臥室窗臺這個習慣,也是因賀枝而起。
她高考最后一科考完,是她剛結束行政拘留的父母去考場接她。本來前一晚約定好要帶她去吃飯慶祝,我也因為開庭事由耽誤。
當晚我拎著送她的禮物回到家,打開門,家里空空蕩蕩,才反應過來她已經回家了。
猶豫許久,我帶著禮物上到七樓,打算送給她。
剛出了七層樓的電梯就聽見賀枝的父母又在吵架。
這次似乎更嚴重一些,隔著門,我也聽見賀枝的哭聲和她母親的尖叫聲、父親的斥罵聲交雜在一起。
我報了警,賀枝的母親被送進醫院,父親被警察帶回派出所。
后來回想,依稀也能記起賀枝披著我的衣服,躲在我身后,不斷顫抖的身體。
凜冽的夜風中,她拉住了我的手。
我帶她回到公寓,讓她在我的臥室里先換一身衣服。
這才看見她肩膀上也有被家暴的痕跡,是衣架留下的道道紅痕。
臥室內只亮了一盞昏暗的床頭燈,賀枝坐在床邊,我拿出醫藥箱里的藥膏,卻有些難以下手。
我尷尬地說:「還是我帶你去診所吧。」
她解開紐扣,裸露出半邊肩膀:「沒事,你幫我涂。」
我的手指抹了藥膏,落到她肩膀的肌膚上。
屋內寂靜無聲,她忽然說:
「我說我要報考法學,他們不同意。
「他們總是因為我吵架。
「他們不支持,我也不在乎。」
她偏過頭,精致蒼白的一張臉,倔強的眼眸中有淚,在黑暗中更顯明亮,她望著我,說:「只要你支持我就好了。」
8
1107 來律所接我下班。
賀枝死后我換了律所,這是我人生中第三家律所。本來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但因為我和賀枝在網絡平臺上有一個粉絲過百萬的賬號,所以我有一位亡妻的事還是很快傳遍了單位。
當同事們看見 1107 在律所門口等我時,他們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他們私底下一定悄悄去搜過那個賬號,知道賀枝的模樣,看見 1107,才會這麼驚訝。
1107 從馬路對面朝我走來,拉起我的手,說:「我們回家吧。」
我并不習慣她手心的溫度。
旁人都投來好奇、探究的目光。
我倒也沒有躲閃,任由她拉著我往前走。
1107 回頭看了一眼,哼一聲:「他們真討厭,看什麼看?」
我悄無聲息地抽出自己的手。
她又貼近上來,朝我眨眨眼:「我們走快一點,走遠一點吧。」
紅綠燈一跳,身后川流不息,喇叭聲在路口此起彼伏。
嘈雜中,我想起,這話賀枝也說過的。
9
「我們走快一點,走遠一點吧。」
那是賀枝第一次來接我下班時說的話。
我答應下班后帶她去吃晚餐,沒想到她會在律所門口等我。
那時我和同事們一起走出門,遠遠地看見她朝我跑來。
她在人行道上,也不看路,我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去迎她。
她像一陣風,落在我眼前,下一秒牽住了我的手:「走吧,我們去吃飯啦。」
那時候律所的同事們看我的眼神是很奇怪的。
我一身嚴肅的西裝,賀枝還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我倆站在一起,確實很不搭。
我都能猜想到很快風言風語就會傳遍律所上下。
不過那時候我是不在乎的,任由賀枝拉著我過馬路。
回頭和同事們再見,他們都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我。
賀枝是聰明的小孩,她當然也意識到了。
她于是大聲說:「我們走快一點,走遠一點吧。」
10
賀枝違背父母要她學文的意愿,最后還是偷偷報考了法學。
錄取通知書下來那一天,她的父母氣得把她趕出了家門。
她拎著行李箱,站在我的律所大樓下。
彼時我正在陪老板和客戶開會,會間休息的間隙,同事告訴我賀枝在樓下等我。
我于是向老板請十分鐘的假,老板氣得在會議室門外對我破口大罵。
「她看起來比你小幾歲?而且你們……我不想多說,你自己看著辦!反正你別毀我們律所清譽,自己也要點廉恥!」
抬眼看,空中烏云密布,風雨欲來時。
賀枝在樓下站著,老板不讓我走。
我索性提交了一早打好的辭呈報告。
我裝了幾份文件,利落走人。
收拾好走出律所大門時,也不過幾分鐘,沒有讓賀枝等太久。
我們一同站在人流熙攘的十字路口,抱著各自的行李家當。
明明處境尷尬,她卻笑著揶揄道:「世界這麼大,我們的容身之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