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對不起,早早……我不想讓你看見這個樣子的……」
我沒說話。
她站在燈光下,直愣愣地看著我。
「早早。」她糯糯地喊,「你怎麼哭了呀?是我太嚇人了嗎?」
江貞婉臉上的血淚消失了。
她身上的傷痕也像愈合一樣被藏匿了起來。
但我知道,那些傷痕從來沒有愈合,也不可能再愈合。
我想要停下哭泣,但眼淚怎麼都停不住。
「江貞婉……」我泣不成聲,「你該多疼啊……」
我蹲在地上,只是不斷地重復這一句話。
「你該多疼啊……」
21
江貞婉被我嚇到了。
她彎下腰,無比慌亂地想要來扶我。
當然,她的手穿過了我。
她急得也蹲下來,將小臉探到我身前。
「我不疼啊……祁早。他沒有打傷我,我一點都不疼。」
我說不上來心里是什麼感覺。
明明知道,江貞婉已經死了很多年,她的一切我沒有目睹,也無法改變。
可我還是難以控制地想要落淚。
從小到大,我一直被人說是感情淡薄的人。
我很少生氣, 很少害怕,很少落淚,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就是一個冷漠的人。
原來不是。
只是我從來沒有這樣望見過去的黑暗,不曾知曉像我這樣活著,已經是多少人的奢求。
她生在民國年間, 或許也曾接觸新式教育, 成為學生隊伍最前排鮮亮的一抹顏色。
可最后她只能被人縫上口舌,合上棺木,成為一個死氣沉沉的籌碼。
盡管她沒有做錯任何事。
我終于意識到江貞婉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丈夫是誰?那對她來說,根本不重要。
她真正想要的, 是她存在過的證明。
她想要自由。
過去的女子,生存總是不易。
她們死于長輩的唾沫, 丈夫的拳頭,孩子的輕視。
死于名為貞潔的枷鎖,死于不公的豬籠,死于棄嬰的墳墓。
終其一生, 勞勞碌碌,不得自我。
她們承受得太多, 委屈得太多。
我抬起頭望著江貞婉, 喉嚨卻像被糊住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江貞婉完全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她只知道我很難過。
思考了很久,她顫顫地、笨拙地向我伸出雙手。
「……抱抱。」
22
關于過去的記憶,江貞婉似乎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也許因為太過痛苦,她的記憶和神智都存在一定的殘缺, 像是在逃避生前經歷過的事。
這樣也好。
我向老板一次性請了五天的年假, 帶著手機,開始拍江貞婉。
一般來說,相機是沒辦法拍到江貞婉的, 但我有別的辦法。
附近的公園繡球花開得很好, 夜里, 我掛著相機帶她出門。
她站在花的旁邊,倚靠的花瓣輕輕落在地上。
花是她。
她站在水坑里,水面就泛出漣漪。
水是她。
她伸手阻斷吹向小貓的風, 小貓在大風里目光茫然安定。
風是她。
我拍下這些照片, 將它們收集在一起。
兩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
最后一天, 晨光從窗外照進來,將床上的薄毯烘得溫暖。
江貞婉站在陽光里, 一字一句地問我。
「我活過了嗎?」
我也鄭重地,一字一句地回答她。
「嗯, 你活過了。
「你很漂亮, 很優秀,很厲害。你特別好,雖然痛苦,也已經在這個人世間走過一遭。
「婉婉, 恭喜你。
「你自由了。」
23
很久以后, 我輾轉在附近的公墓,為她立了一個小小的牌位。
每年的春天,我會帶著奶茶和小雛菊去探望她。
奶茶依照她的喜好, 全糖少冰。
某次我去看她時,身邊的路人投來詫異的目光。
「江貞婉?這名字和我以前聽過的一個紅衣厲鬼的名字好像。」
我將小雛菊放在江貞婉小小的牌位下,微笑著反駁。
「她不是厲鬼。
「是我生錯了時代的姐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