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給我的這輩子都花不完,賺個屁啊!」
有人看到他就讀的學校信息,苦口婆心勸他,說這學校純粹燒錢,以后工作根本掙不回對教育的投入。
富二代倨傲回答:
「你這麼節儉上進,來我家公司上班吧!」
他囂張的態度引來了大量關注。
有人罵他眼高于頂,但更多的人直呼「這是真少爺」,并痛恨命運不公,干脆寄希望于重開后的投胎。
李時予現在對我們賬號的認同感極高,注冊了好幾個小號去罵對方,卻鎩羽而歸——
「完蛋,這回遇到真少爺了!他罵起人來根本不在意影響,也完全不怕被封號!」
我眼皮都不抬一下:
「故意的。
「爭議越大,流量越大,都是玩兒剩下的招。」
李時予「騰」地一下坐起來:
「怎麼,他也是假的?
「快給我分析分析,我要去揭發這個假少爺!」
我哭笑不得:
「他的身份應該是真的,但說的話是假的。」
我調出這位「少爺」最新的一條視頻,上面是香檳、豪車,以及一段囂張的文字:
【我爸早知道我是什麼玩意兒,把我送出來不圖讀書,就是純純享受人生!拿著這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根本不知道煩惱是什麼玩意兒!】
我問李時予:
「你覺得呢?」
李時予看看視頻,又看看我:「總覺得這話術,有些似曾相識啊!」
我們對視一眼,異口同聲:
「秦始皇那樣站在人世間頂點的人,都還有『長生不老』的欲望。
「一個有點臭錢的普通人,怎麼可能過得完全舒服愜意,所有欲望都被滿足,人生一點挫折都沒有?」
12
我從小就知道,人與人,生來是不一樣的。
但唯有兩樣東西,讓我堅信世界上還有公平存在——
自卑,與死亡。
無論什麼樣的人,一定處在不能完全滿足自己欲望的自卑之中;
無論是誰,都要直面死亡的在場。
李時予明顯長了教訓,嘀嘀咕咕分析起來:
「現在大環境不好,經營企業哪兒有他說的那麼簡單!房地產都有倒的,互聯網也開始裁員,他爹又是哪路神仙,能保證一輩子順風順水?」
我對她的長進很是贊許,繼續分析:
「而且你想,他爹作為一個努力打拼的企業家,他會希望自己的后代是孟晚舟、宗馥莉那樣能頂得住事的人才;還是喜歡他這種出國砸錢讀個滿是水分的文憑,然后在互聯網口嗨,給自家企業拉仇恨的『少爺』?」
李時予憤憤不平:「生塊叉燒都好過他!」
「對啊。」我一拍手,「他的人生,一定不像他吹噓的那樣圓滿。」
「人的欲望沒有止境——財富、權力、地位,還要加上健康、壽命,等等。
「就算他拿到再多,也一定還有別的渴望。
「比如希望自己不朽,希望能對抗時間,希望自己的血脈流傳,像乘上諾亞方舟一樣,航向下個世紀,乃至于時間都不可抵達的地方。」
身邊一下子變得很靜,我的「家人」們圍坐過來,有些深沉地看著我。
我不由得一頓,卻堅持說完:
「欲望無盡,卻不可能完全得到滿足,如此一來,自卑便產生了。
「所以,那些吹噓人生『易如反掌』的人,只是在口不對心,挑起嫉妒。
「利用人性的幽微,來博取別人的眼球……
「就像,我曾經做過的那樣。」
我露出一個苦笑。
為了掙錢,我隱藏自己的本心太久、太久了。
我閹割自己的表達欲,逢迎扭曲的價值觀,包裝自己,大言不慚,賺得盆滿缽滿。
張易之的喉結上下滾動,半晌才艱澀地開口:
「你……剛剛說的那些,讓我想起你曾經在大學的樣子了。」
——我曾經在大學里,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主持正義熱血上頭。
因為自己遭受過不公,所以用知識作為武器戰斗。
可現在,我又在做什麼呢?
自嘲地笑了笑,我緩緩低下頭。
米婷啞著嗓子問:
「那詠安姐,你會自卑嗎?
「你的欲望又是什麼?」
13
我被這句話拽回到了噩夢之中。
連綿的丘陵滾動起來,像上漲的潮水。
我坐著破舊的中巴,永遠跑不出翻滾的叢林。
山間的溝壑張開巨口,我跑慢一步,就會被吞入其中。
我和妹妹不斷地跑,跑出圍追堵截的群山,斬斷緊緊吸附的血緣,改名換姓,在鋼筋水泥里重新扎根。
文明與秩序是弱者的避難所,我們發誓,永遠不會離開城市。
我對米婷報了個地名,然后掛上了笑嘻嘻的臉:「我的自卑是出生在那里,我的欲望是掙很多很多錢,永遠別再回去。」
她呆住了。
周姨驚訝道:「那邊方言和普通話的區別可大了,你說話怎麼一點兒不帶口音呢?」
「多練就行了唄。」
我無所謂地笑笑,好像拼命把舌頭捋直是件很簡單的事。
李時予沉默了很久,這會兒才重新開口:
「詠安,你做的都是獨立女性的事,卻一直在拍嬌妻題材。」
我仍然笑嘻嘻地:
「都是生意啊。」
為了生存,我選擇了最有熱度和爭議的話題。
正因為洞悉了人性的幽微,我才蹚出一條活路。
「以后呢?還要拍這種嗎?」
我攤手:
「不然呢?
「人只會看到自己想看的,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比起苦哈哈的打工仔,大家還是更喜歡看清閑不費力的貴婦嬌妻,畢竟生活已經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