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已經入夜了,外面的街道安安靜靜,鮮有行人會在大雪紛飛的天氣里走上街道。
我在地圖上查了查,最終還是往頭上套了個帽子,帶上公交卡就出了門。
16
公交輾轉了三趟,終于停在了一排紅墻藍瓦的居民小樓前。街口立著的牌子上標的是拗口的瑞典語,但對于我來說卻無比熟悉。得益于過去六年的「唯手熟爾」,我閉著眼也能默寫出來。
順著門牌號一間一間地找過去,最后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口。
已經 12 月底了,他家窗戶玻璃上貼著中國特色的窗花,顯得和周圍鄰居掛滿圣誕花環的院門格格不入。
走進院門按了門鈴,等待的時間想了想,是開門見山地問他為什麼這六年回了我的信卻不寄呢,還是旁敲側擊地打聽他這六年的生活?還是干脆開口就詐他一句「那幾萬塊錢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再看他的反應見機行事?
門上的風鈴一響,我從沉思中抬起頭來,嘴里的話囫圇了一大圈,對著面前的人憋出來一句:「……夏帆住這嗎?」
Sara 撐著門揚了揚眉毛:「小鄰居?」
……他們倆,還住在一起呢嗎?
我嘴唇發干,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來還他的圍巾……」
「這天氣來還圍巾?」Sara 滿臉都寫著難以置信,但還是側了側身子,「他不在家,你放到他房間就行。」
我站在門口難堪得像是快要哭出來:「不用了,還給你應該也是一樣。我走了,不好意思。」
Sara 挑著眉毛卻不接,看了我一會,才回:「我可不敢碰他的東西,尤其是跟你有關的。你自己去吧,喏,那間。
」
我蹙了蹙眉,還想追問,Sara 已經一扭頭上了樓。留我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心一橫去了夏帆的房間。
他的房間干干凈凈,甚至有些過于清冷了。
只有一個行李箱敞開口攤在地上,衣柜門開了半邊,里面已經空了。
……他這是,要搬走嗎?
托了他整理的福,他的全部物品都攤在明面上,一目了然。包括行李箱底部塞著的,厚厚的一沓信,和一個軟皮的本子。
我蹲在行李箱邊,有些心虛地關上了門,經過一番激烈的心理斗爭,還是翻看了起來。
17
夏帆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是老夏和他媽媽結婚之前,和一個瑞典女人生的。
老家的小城不大,好事的老人蹺著腳喝個茶的工夫,就能把八卦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傳他沒有媽媽,傳他爸爸不著家,傳他被姐姐 Sara 照壞了眼睛變成個半瞎。
夏帆不愛說話,聽見流言蜚語就微微垂下眼睛,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可畢竟是個小孩子,哪可能真的不在意。他心里難受的時候就跑到家門口的樓道里坐著,脊背貼著涼涼的鐵門。直到隔壁的徐洛洛發現他,把他叫到自己家里拿好吃的給他。
徐洛洛的媽媽是個老師,家風嚴謹,也不愛八卦什麼有的沒的。所以徐洛洛對夏帆家里的事,一直一無所知。
她不知道夏帆的爸爸準備帶他去瑞典;也不知道夏帆從什麼時候開始偷摸攢錢,就為了留下來和她一起讀大學;更不知道夏帆攢錢到最后,一聲不吭地把錢給了她舅舅,跟他爸一起登上了那班不辭而別的飛機。
可是在瑞典的生活并不像老夏描述的那般美好。
生意有賺就有賠,老夏一開始早出晚歸,后來便索性不怎麼回家了。但家里的錢,還是越來越少。
夏帆和 Sara 的關系依舊不怎麼好,但是同一屋檐下住久了,做飯都會順便做出對方的一份,買菜也都會問問對方要帶什麼,算是達到了某一種平衡。
夏帆口是心非慣了,嘴上抹了鶴頂紅一樣地擠兌 Sara,但其實并不記恨她。
所以他臨上飛機前順手就買了個手電筒鑰匙鏈。Sara 見了他問他是啥,他眼都不抬就丟給她,說送你了,時刻提醒你小時候對我犯下的罪過。
其實他是覺得,北歐這地方太暗了,應該有束光。
至于他自己,已經找到光了,就在院門口的小小郵筒里。
18
每周取信這件事,仿佛是夏帆不能觸及的逆鱗。
Sara 撞見過幾次,打趣他是不是暗戀他的小姑娘寄來的,夏帆就黑著臉把信往垃圾桶一丟。
夏帆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麼。
他不敢讓 Sara 和徐洛洛有半分錢關系,更不敢讓外人看出來自己深藏的愛意。
這就是為什麼后來每次 Sara 見到徐洛洛,他都會莫名心慌。他總是想把自己變成一堵密不透風的墻,把徐洛洛牢牢地擋在外面。
只是每次等 Sara 走后去翻垃圾桶的樣子很狼狽就是了。
夏帆去到亞超的時候還有幾個月才成年,不能合法打工,只能領到很少的錢。可他從沒抱怨過,干活也不偷懶。他說,想早點賺夠回國的機票錢。
徐洛洛在信里抱怨學業壓力的時候,夏帆單薄的肩膀正扛著二十斤大米;徐洛洛抱怨夢想和現實有距離的時候,夏帆揉著一片模糊不清的眼睛還要熬夜完成學業;徐洛洛抱怨大學生活不如想象的美好的時候,夏帆搬貨被砸在貨車下面;徐洛洛抱怨他不回信的時候,夏帆被雪地里的反光刺痛了眼,一頭就栽倒在冰雪里,咬著牙緩了半天都站不起來,站起來了還得賠摔壞的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