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腦子嗡的一聲,抬起眼來看她。
她注意到我的異樣,朝我笑了笑,補了句解釋:「我跟夏帆住在一起。」
「不知道。」夏帆換好了鞋,這才直起身來回答她的問題,「沒看過。」
「說過你多少次了,干嘛把那些信丟掉,萬一是哪個暗戀你的小姑娘寫的呢?」Sara 開著夏帆的玩笑,語氣里卻是滿滿的自信。
夏帆臭著張臉,顯然不喜歡她的玩笑:「想象力挺豐富。」
然后夏帆像是才想起來我還站在門口的玄關,回身走過來,單手越過我去拉敞開的門把手。
我被他擠得往后退了兩步,不自覺退出了門外,忍不住低聲問他:「夏帆,這位是……嫂子嗎?」
「別瞎叫。」夏帆飛快地皺了下眉毛,「跟你沒關系,早點睡。」
那扇熟悉的門砰然關上。
我在樓道里站了一會,門閉得死死的,像過去的那六年一樣。我單是站在它面前,就覺得心里難過到發疼。仿佛這里從沒住過人,仿佛這扇門再不會打開。
夏帆,為什麼你都回國了,我卻覺得好像離你更遠了呢。
8
我這人向來后知后覺,等躺到床上要睡了,那股落寞的酸澀才密密麻麻地從眼底漫出來。
過去的六年里,我既巴望著他出國前能提早知道消息,又巴望著他的不辭而別是走得倉促迫不得已。
既巴望著我拜托爸媽輾轉麻煩了十多個同事打聽到的地址是對的,又巴望著那些越洋的信件一封都沒能出現在他家里。
可如今,那些自相矛盾的期盼通通落空。
他臨行前給她買了鑰匙掛墜做禮物,卻說不想讓我給他送行。
信件成捆地寄到他家,他一封也沒看過就丟了垃圾桶。
哦不對,是「他們」的家。
他在哥德堡,一直跟她住在一起。
他說話向來懶洋洋輕飄飄,但在車上那句「你知道我這次回來費了多大的勁嗎」,一字一句都透著用力。
我在那一秒甚至有些自作多情地覺得,他語氣里帶著壓抑不住的深情。現在再回想,卻覺得像是提醒和警告。
那扇大鐵門拍上時的回聲好像到現在還往我耳朵里鉆,他說「跟你沒關系」。
我咬著牙把眼淚悶在枕頭里。
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夏帆的呢?
是小時候犯了錯,看見他替我頂罪一聲不吭地挨夏叔叔打嗎?
是放學晚了經過黑暗的小巷,看見他單肩挎個包倚在墻邊等我嗎?
是一群人哄笑著開玩笑的時候,我的視線越過眾人剛好對上他亮晶晶的眼睛嗎?
是做不出題來抓耳撓腮的時候,他把練習冊往我桌子上一丟,向來不喜歡寫過程的他,卻在每道題下面標了兩三種不同解法嗎?
還是在他走之前的那個盛夏,我對著窗外的蟬鳴和滿桌的卷子,一筆一畫寫了滿滿一草稿紙的「夏」字,回過神來又欲蓋彌彰地補了一頁「春」「秋」「冬」呢?
我用手指在墻上劃拉,寫下一個「夏帆」,又打上個大大的叉。
我甚至有些惱怒,為什麼別人愛而不得的青春,最后都會淪為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而我的夏帆卻越發耀眼明媚?
這不公平,我憤憤地想,要是夏帆也禿頭變胖變油膩就好了……神啊,剛剛那個愿望不是真心的,我撤回,不作數。
我哭得頭暈腦漲,越發睡不著,爬起身來打開電腦,掐著截止日期遞交了所有的材料。
9
簽證下來得很快,我逼迫爸媽把消息捂得死死的,所以一直到臨走的前一天,夏帆在樓道遇見我還只是輕飄飄地問了我一句吃飯沒。
我在飛機的座位上坐好時正是黃昏,關機前拍下了窗外一大片火紅的夕陽。
然后十幾個小時一路向西,飛機追著日落,從東半球追到西半球,終究是沒能追上太陽的最后一絲光亮,黑夜姍姍降臨。
下飛機時天上飄著雨,北歐的九月比想象中還冷一點,我熟練地從包里掏出外套披在短袖外面,剛剛坐我鄰座的姑娘看了豎起大拇指:「好家伙,有備而來啊。」
明明是第一次來哥德堡,我卻仿佛對這片地方無比熟悉。我了解它四季的天氣,叫得出那些有名的建筑,背得出網上關于它的詞條。
這里看上去比夏帆朋友圈里的那些照片更加空曠,天空更加湛藍,海鷗更加遠,我總覺得目之所及的視野里,好像都缺了個人。
說來可笑,當初申請這所學校是為了接近夏帆,如今來到這座城市卻是為了遠離夏帆。
宿舍是一排米白色的小房子,家具都干干凈凈簡簡單單,有廚房也有客廳。
我吃不慣學校的食堂,喝不慣自來水管里接的冷水,鬧了好一陣子水土不服,才在學校旁邊發現了一家亞洲超市。
于是我經常挑個出太陽的周末,一個人大包小包地囤滿一周的口糧,再一個人運回宿舍慢慢吃。
亞超的老板娘是個東北阿姨,生意冷清的時候就愛拉著我嘮嗑。
嘮她老家的男人,嘮她店里的員工,嘮她送走的一茬又一茬中國留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