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口干舌燥,渾身發顫。
村里大媽看見我這樣,不由笑說:「這有啥,這老牛都生過幾胎了,不會有問題的。你這就怕?你可不知道當初你媽生你們姐弟,嘖嘖。」
大概看我臉色太白太難看。
大媽叫兩個后生帶我回屋,讓我別看了。
「不,我要看。」
經過艱難的分娩,戴著包衣的小牛犢終于生了出來,掉在地上。
助產的大叔第一時間就去看性別。
「可惜了。是個公牛犢。」
周圍都響起可惜的嘆氣聲。
公牛犢可沒有什麼價值。
奶奶斜睨了奶牛一眼:「看來這牛,也不是想要什麼就是什麼啊。」
她的罵罵咧咧聲中,圍觀的人漸漸散去。
小牛犢掙扎著站了起來。
它好瘦好小一只,瘦骨嶙峋,睜著懵懂的眼睛四處看,下意識就要往母親身邊拱。
這是小牛犢的本能,想要喝奶。
一段時間不見,奶牛的奶房更大了,現在幾乎就像兩個籃球那麼大,沉甸甸,更像如有實質的肉球。
讓人看得心驚膽戰。
我將配好的玉米豆粕倒進盆里,奶牛沒有動。
它靜靜躺在那里。
就像被抽干了力氣。
我問我自己,我在等什麼,烏鴉尚且反哺,羊羔跪乳。
我喝了這麼多年的奶,就這樣反哺嗎?
19
小牛犢哞哞低聲叫著。
它很餓了。
可是奶牛沒有奶。
自從生了小牛犢之后,母牛就一滴奶都沒有了。
奶房也變得硬邦邦,幾乎快要漲成黑紫色了。
村里人都說,這奶牛怕是要壞了。
畢竟這麼大年紀了,我家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奶奶不信。
雖然小牛犢不能喝奶,但她還是把小牛犢專門牽到母牛身旁,哞哞叫,想讓母牛出奶。
但沒有用。
小牛犢餓得厲害,叫聲都軟了。
我本想偷偷給它吃一點存奶,被奶奶一巴掌拍掉。
「蠢東西。」
公牛犢要賣的,喝了東西血就不值錢了。
一般母牛犢可以養大產奶或者賣個七八千的好價錢。
公牛犢就不值錢了。
如果不是留下養著當種牛,那基本只有一個下場。
那就是賣牛血清和牛肉。
小牛犢生下后,不能吃一口奶,不能喝水,保證血液的純度。
賣過去后,會被活生生抽干全部血。
牛肉和牛皮單獨再賣。
一頭小公牛我奶奶好說歹說賣了二百五十塊錢。
我麻木看著他們議價,奶牛也沒動,甚至沒掙扎,就這麼看著小奶牛被牽走了。
生命一旦被金錢衡量,就變得廉價。
賣小奶牛的這天下午,我家來了很多人。
我奶奶一面罵奶牛冷血,這樣也沒反應,一面罵咧咧拿了二百五十塊,招呼幾個嬸子和年輕人進房間喝水。
房間里因為我爸癱瘓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怪味。
但他們的眼睛都在我身上。
「牛的事解決了,現在該是孩子的大事了。」奶奶沒關門,就在門口說,聲音整個院子都聽得到。
奶奶說生的不是母牛犢,按照約定我不能讀書了。
現在奶牛沒有奶,所以現在我要頂上這個位置,掙錢。
現在比打工更快的掙錢辦法就是相親結婚。
「總得為二娃著想。」奶奶看著門外,很大聲說,「現在牛也沒有奶,家里沒收入了,就得要錢!那是你弟弟,不能不管。」
20
結果第二天,奶牛就出奶了。
她鼓鼓囊囊的奶房里面的牛初乳就像是擠不完似的,好多好多。
淡淡的黃,撲鼻的奶香。
奶奶高興壞了。
擠了足足三桶,奶牛的奶房又變得柔軟起來。
她一面給我爸喂奶豆腐一面得意:「看來這奶牛就得敲打。」
我自然沒有結婚,結婚都是借口,只是壓榨奶牛的一個借口。
我看著爸爸一口一口吃著鮮嫩的黃色牛乳豆腐,一陣反胃,忍不住跑到門口大口大口吐了起來。
整個屋子都是臭烘烘的腥味。
他們在屋子里討論:「這奶價格得加一點。這牛老吧,還能榨出奶來,我看等二娃讀大學就不擠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院子里又多了一枝新鮮的桑葚枝,上面是紅的淡紫的也桑葚。
是奶牛帶回來的。
我包包里裝著戶口本,走到了牛圈里。
將手上一瓶藥混在牛的草里。
有時候,活著不就是一種受刑嗎?
奶牛現在已經二十多歲了。
尋常的牛一般活到十八歲就壽終正寢了。
但是它還在辛苦的泌乳,養著這吸血鬼似的一家。
我回報不了它,我能給它的最后溫情就是永恒的安靜。
我跪在石槽旁邊,最后一次給它拌飼料。
將那一顆顆桑葚摘下來,青的全部我吃了,紅色的微甜的全部放進了石槽。
我抱住它的頭。
「對不起,對不起。這麼多年,你真的辛苦了,我本來以為日子會好的,我本來以為一切會越來越好的,但是我太沒用了。」我看著牛棚外面的烈陽,「這日子太苦了,不用再為我們勉強了。奶媽媽。」我把頭貼在它臉上。
這是最后的告別。
21
我沒有回學校。
我辦了身份證,扔了戶口本。
將那些零零碎碎的一百多塊錢藏在腰上,我扒上了一輛南下的火車。
那時候的火車還不實名,遇到檢票的在廁所就能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