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意外的是,以他作為皇家人的立場,卻沒有多勸我一句。
他說要想為那十萬忠魂討個公道,得先在波詭云譎的盛京活下來,要智取。
他的確信守承諾,不僅沒有把我的身份說出去,還教我讀書識字、教我如何做一個世家小姐,教我如何揣測君心,甚至教我如何去做太子妃。他說,有了太子妃的名頭,行事總會便宜許多,但等我做完了我想做的事情,便許我自由,天高海闊都隨我。
這些年,我們從未談論風月,但卻默契無間。我想演的戲,他都會陪我演下去。
那時我覺得,有他的支持,為姜家的鎮北軍討回公道,是遲早的事情。
可我沒想到,其實他早就不想做太子了,即便他少年時便有賢名,深得臣民愛戴,是人皆稱頌的儲君——
因為謝長昀的存在,時刻提醒著皇上,徐貴妃對他有恩,而他是一個需要被女人保護的帝王。沒有君王愿意時時想起自己最狼狽的模樣,可皇上也不愿落個忘恩負義的罵名,是以長年磋磨謝長昀,想要尋他一個錯處。
終于,在徐貴妃逝世的第二十年,謝長昀不愿再終日小心忐忑,于是自請廢黜。
(十四)
「你在想什麼?」謝長曜的表情變得猙獰。
「我在想你。想你什麼時候毒發。」此刻,我的心情格外平靜。
「你心里一直還有謝長昀,對不對?哪怕他出家了,哪怕他給不了你想要的……你不是說,我曾經贈過你一枝春色,所以你心儀我。你明明知道桃花是我送的,為何還是喜歡他……」
「想動之以情?」我不為所動,「謝長曜,你送我桃花也好,圍場相救也罷,哪次不是算計?」
「我怎麼能不算計,不算計,我這樣的出身,該怎麼活下來?阿窈,我們明明是一樣的人。何況,我們之間不是只有算計的,至少我對你不是。你若對我全無真心,那日在密林,誰也瞧不見,你為何還救我?」
「我不救你,你怎會信我,又怎麼能讓我提前完成計劃?」
見我如此說,謝長曜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頹然跌坐在床上,像是不能相信,謀劃了這麼久,只謀劃到了這樣一個結局。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對我這麼狠?我們都是皇子……你喜歡他也罷了,既然要陪我演、為什麼又不肯演到底……」
他開始嘔血,但血滴到鮮紅的喜服上,便看不大出來了。
「謝長曜,你還記得我們初見是什麼時候麼?」
他不會想到,我第一次遇見他,不是他印象里在御花園被人欺凌躲在墻角下時,我替他訓斥了那些拜高踩低的宮人,也不是我曾在太后宮中見他衣衫單薄雪中送炭。
而是更早一點,在黃沙漫天的雁門關。
那日,鎮北軍因收到錯誤的軍報大敗,而援軍也遲遲不至,最終十萬精銳命斷雁門關,城外橫尸遍野,將沙地染成赤色。隨后敵軍直入涼州城,于城中大肆搜刮,城中百姓連逃難的機會都沒有,竟是被關在城內活活等著被餓死。
那時謝長曜剛被養在賢妃膝下,賢妃對他十分上心,幾次為他吹枕邊風,讓皇帝派他四處歷練。
在涼州城被洗劫一空后,他的車架來了。
因為他的到來,城里僅剩的士兵不得不為他清掃地上滿地的餓殍。
生靈涂炭的涼州城,因他的到來雪上加霜。他的馬車踏著累累白骨駛入涼州城,他卻從頭到尾,不曾駐足看一眼。
「你去涼州的那天,踏著累累白骨,車駕從我身上碾過。也幸虧是那輛馬車,讓我知道我還活著。你下馬車的時候,生怕滿地血污弄臟了你的衣袍。」
他驚詫許久,唇邊溢出一絲苦笑。
「那是我難得新做的一件外袍。你知道我在宮中是什麼處境……」
「殿下生于皇宮,長于皇宮,雖然不得君父喜歡,沒有母族撐腰,在宮中無依無靠,可到底是皇子,這便與白衣不同。而殿下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可憐,看不到蒼生可憐。殿下說喜歡我,對我有過真心。我信。可是若殿下一開始便知道我的身世,絕不會愛我。」
我連年齡都是假的。
我幼年流離失所,本就營養不良,發育得慢,后來在戰場上拼命,也沒把這身子骨好好將養著。雁門關后,我從尸骨堆爬回姜府,姜家小姐請大夫醫好了我,我這才慢慢養回來一些。不過看上去,也就和姜家小姐差不多年紀。
那時的我,要演好一個世家小姐,演技還是太拙劣了。我如今渾然天成的嬌氣做派,是謝長昀一點點嬌養出來的。他為我找來生肌膏,陪著我脫胎換骨,將一身傷疤和手上的繭子都抹去,成為誰也不曾懷疑的少女姜窈。說來可笑,及笄的年紀都過了好久,我才第一次知道少女該是什麼模樣。
在我愣神間,謝長曜坐起身來,抱住我。
「這麼多年來,我不過是想讓他看到我……都是兒子,那個位置,我為什麼不可以……」
他忽地從我發間取下一根金簪,然后刺進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