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張麻子都來了,他放下兩只雞,也不好意思進去坐。
「有位子的。」我笑笑,「來者是客,張叔進去坐吧。」
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并不是什麼深仇大恨。
還有個遍身生瘡的老乞丐放下二十文禮金。
我仔細想了想,有些眼熟,卻記不起來這位老人家了。
倒是謝無塵怔住了。
老乞丐擺擺手,打斷了謝無塵驚愕的一句:
「師……」
老人只拂了拂衣袖,飄然而去。
迎來送往一日,夜色終于寂靜。
一天下來,大黃尾巴都搖累了,安安靜靜趴在窩里睡了。
一室燭火溫溫,只剩我和沈同光。
沈同光穿紅衣,不像正經的教書先生。
又像個勾魂攝魄,吸人血的妖精了。
紅衣襯得他眉眼間盡是艷光,晃得我移不開眼。
「沈同光,你做過壞事嗎?」
我很怕他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會被雷劈。
沈同光急了:
「我沒做過壞事!做壞事,殺了人的饕餮會被天收!
「但是聰明的饕餮一族,學會了用愿望換人心來吃。
「三年前,我好容易等到一百歲可以去凡間吃人心,沒想到剛出山就挨了謝無塵師尊一劍。
「那老頭不讓我吃人心,他說我蠢,雖然化成人形,可還是不懂事的畜生,一萬年也不能得道。
「我那麼聰明,很不服氣,自然要問他。
「他說等到遇到一顆愿意給我吃,我卻不要吃的真心,我就悟了。」
沈同光想了想,有點后怕地摟緊了我:
「還好沒吃人,不然就吃不到珍珠做的甜餅了。」
我想了想,那時候沈同光已經一百歲了,他還可以活上千年。
他這麼能吃,這千年里沒人給他做甜餅可怎麼辦。
「那我老了,死了,你要怎麼辦呢?」
沈同光在我臉上啄了一口:
「我早就想好啦!
「我要等,等你一百年以后變成小老太太,等你死了我就把你的心吃掉。
「那時候我就是最厲害的神獸,呼風喚雨的饕餮大王!」
「饕餮大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誰也管不了他,誰也傷不了他。」
我崇拜地看著一臉得意的沈同光:
「那你做了饕餮大王,要干嘛呢?」
那個時候的沈同光肯定威風凜凜。
可惜我好像看不到了。
「饕餮大王就去奈何橋邊等,就去人間等,誰也不敢攆他走。
「他等啊等,別人就問啊,這是誰家的公子?在等什麼人?」
沈同光驕傲地抬起下巴:
「是李珍珠家的公子,當然是在等李珍珠!」
謝無塵番外:
我很討厭李珍珠。
不單單因為她的癡傻,還因為師尊說她是我的情劫。
師尊說我不通情竅,不愛蒼生,天道不證我。
五年前,珍珠撿到昏迷的我。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忽然明白了為何師兄弟們都說情之一字,蠻不講理。
我知她純善,知她天真。
但是我要告訴自己,純善不過是癡傻,天真也不過是蠢貨。
我是凌塵峰第一劍修,萬人敬仰的謝無塵,不可能被情劫所困。
更何況配得上謝無塵的人,最差也該是施雨那樣,聰明漂亮,天資上佳。
可李珍珠很蠢。
她看不出別人的哄騙,我的嫌棄。
還在費心幫我遮掩,騙別人也騙自己。
劉大娘笑我白吃白喝,她為了我的面子,撒了謊。
何苦撒謊?
凡人的指指點點,我根本不在意。
「謝無塵,我和你說說我的故事吧?」
「你的事,與我何干?」
她想說的我都知道。
說她不是天生這麼傻,說她那些雞鴨鵝和大黃,說她多想要一個家。
我不要聽,不要跟她扯上一點關系。
她做的劍袋和劍穗,全部剪碎。
她做的甜餅和吃食,說臟臭難聞。
饒是我這樣刻薄,她依舊愿意成全我的天道, 與我做假夫妻。
她滿臉羨慕地摸了摸嫁衣,可她的錢只夠買一卷紅布。
一卷紅布都拿來為我做衣裳,她只要了一個紅蓋頭。
布店掌柜看出了她的渴望,趁熱打鐵給她推薦另一件嫁衣。
李珍珠垂下眼,又撒了謊:
「我、我不喜歡。」
修道之人最厭扯謊。
討厭李珍珠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她知道自己被乞丐騙了時,臉上的難過竟然讓我心里不忍。
但是李珍珠畢竟是傻子, 她很快安慰好了自己:
「沒關系, 沒生病就好,不然得多疼呀。」
冥冥中有個想法告訴我,只要我哄一哄她,一切還可回頭。
可我開口卻是:
「蠢貨。」
她怔住了。
我知道身后的她在哭。
我知道自己如果哄她一句, 她就會忘記我所有刻薄。
李珍珠的凡人丈夫也許會哄她,但謝無塵不會。
任憑情如孽海滔天倒灌, 我自有移山抑水之術。
哪怕紅鸞星如烈火燎原,我也定會將她撲滅。
還是師尊看破了我:
「無塵,你在害怕。」
「弟子不怕。」
怕嗎?我是怕的。
未知的情感如同無常的天道,讓人恐懼。
「不通情竅, 不憐蒼生,無塵, 你悟不了。」
我為什麼悟不了?
不就是欠了她李珍珠五年的恩情嗎?
我還她就是!
「師尊說, 你有恩于我,仙人一諾千金,你要什麼我都會答允。
」
其實,我是有點期待的。
我知道她一直想要我留下來陪她。
如果她開口,我可以順理成章, 勉為其難地留下來。
可她不要我了。
她想了很久, 再抬起眼看我的時候,已經沒了執念。
「你把大黃的病治好,就不欠我的了。」
我怔怔地看著她。
明明沒有受傷, 心口怎麼是疼的?
可沈同光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砍柴喂雞, 甚至那些綾羅綢緞, 都是輕飄飄的一個法術罷了。
他對李珍珠好,不過是想騙一顆心來吃。
但是李珍珠蠢,她看不透。
我用師尊給的法寶抑制住了沈同光的法術。
沒了法術的沈同光, 就不能用這些手段迷惑她。
我以為這樣, 李珍珠就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可是為什麼他們好像靠得更近了。
沈同光教她記賬, 為她挑擔子。
可是畢竟沒了法術,沈同光沒法替她出頭。
挨打的沈同光, 很丟臉也很狼狽。
我只是和那張麻子說了一句話,他就誠惶誠恐把雞蛋賠給我了。
拎著那筐雞蛋, 我想李珍珠一定會像我一樣, 嫌棄沈同光蠢笨,嫌棄沈同光害自己丟臉。
然后看到我為她討回公道,就會棄暗投明,選擇我。
可她沒有。
她攙著沈同光, 二人一瘸一拐地回來。
明明臉上有傷, 明明被打得很丟臉。
為何他們還能笑得這麼開心?
李珍珠要的很簡單,可我從來都不明白。
珍珠不記仇,她很輕易就原諒了我。
可我不能原諒我自己。
我在李家村落了腳, 為曾對李珍珠有恩的村民問診施藥。
那些村民感激純善的眼神,照著從前的謝無塵多麼淺薄倨傲。
我忽然明白為何李珍珠會是我的情劫了。
原來傻子生來就懂的純善天真,聰明人卻要用一生去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