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若飛鴻踏雪泥,千頭萬緒,從何而起。
我張了張嘴。
「昭寧三年春……」
霎時間,淚如雨下。
59
皇帝駕崩,是在一個尋常冬日。
大太監高呼陛下,一頭撞死在了龍榻邊。
這是昭寧年間的最后一抹血色。
一個時代落幕,另一個時代拉開序幕。
歲末,是殿下的登基大典。
如我所愿,他終究走進了那個屬于他的,光輝燦爛的未來里。
我一瞬不瞬,望著白玉臺上的年輕君王。
帝王袞服,九旒冠冕,金玉為飾。
一件件,都是我親自為他穿戴。
殿下本想讓我當禮官,卻被我拒絕。
這些日子,我心神恍惚的頻次越來越高。
那是我又要離開的征兆。
天音是對的,殿下留不住我。
耳畔山呼萬歲,我跟著跪伏在地。
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往事如同走馬燈。
我想起那封藏在枕下的封后詔書。
上面御筆金印,一筆一劃,寫的是我的名字。
我想起夜半,處理完政事的殿下躡手躡腳來到我榻邊。
珍而重之,在我額上落下的那個吻。
我不曾睜眼,唯有眼睫顫抖如蝶翼。
那一刻,我想起自己會在未來不久后的消失。
只想讓殿下忘記我。
夜長夢多,他多難過。
殿下嘆息了聲。
他沒有點破我裝睡,只是很輕地替我掖好了被角。
我不曾說,他不曾問。
有些話,跨越兩世,終究未能出口。
——喜歡嗎?
——喜歡……月亮。
愛慕與仰望,人們裝聾作啞,月亮緘口不言。
誰知曉呢?
唯有那夜穿堂而過的風知曉。
很久很久之前,小殿下曾問過我一個問題。
「會不會有一天,神女不在了呢?」
稚子清凌凌的詰問猶在耳畔。
當年的我啞口無言。
到如今,終于有了答案。
——到那時,小殿下必然名揚天下。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所以,小殿下,別怕啊。
紅線斷開,在我指間脫離的剎那。
我又聽見那道天音。
【該回去了。】
我輕聲道:「我會去到哪里?」
【來處,即是歸程。】
來處?
我怔愣片刻,忽然笑起來。
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我是誰?
我是榴花巷的一個無名乞兒。
我是殿下身邊的一條瘋狗。
我是這條光陰長河里,一只小小的蜉蝣。
60
長街,靜靜落雪。
榴花巷白雪茫茫。
臟污的巷弄深處,遙遙傳來兩聲狗吠。
一切的原點,原來是這里。
我望著雪霧里一輪白月亮,癡癡笑起來。
月亮,就應該永遠掛在天上。
我的殿下,也該高坐云臺,不染塵埃。
我思慕一人,他如月色溫柔皎潔。
我身在塵泥,不敢染指,惟愿他一生圓滿。
年輕的新皇在山呼萬歲中登基, 開啟他煌煌盛世。
春風樓依舊張燈結彩,卻再無小倌鳳翎。
而無名無姓的小乞兒。
悄無聲息,餓死在舊歲的最后一個雪夜。
這就是, 故事開始的地方。
腹中饑腸轆轆,我餓的頭暈目眩。
只是這一次, 再也沒有人分我那半個冷饅頭。
可我不想死。
我想大喊,想求救, 可我發不出聲音。
我仰頭問, 這就是我的因果,我的宿命嗎?
蒼天垂眼,漠然無言。
惟有夜雪落在鼻尖,預兆著明年是個好年。
一切都結束了。
在這個時候, 我竟然還想起殿下偷吻我那夜。
當時我想讓殿下忘記我, 免他傷懷。
可是真的到我快要死了的時候, 卻生出些不該有的妄念。
好吧, 其實我沒有那麼寬容大量。
我是一個很小氣的姑娘。
我真正想說的, 是——
殿下, 可不可以請你, 不要忘了我。
人們常說, 有人牽掛的鬼魂, 會寸步不離地跟在那個人身邊。
我一點也不想死。
我還想陪在殿下身邊,看他風華正茂, 看他白發蒼蒼。好多好多年。
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一面又一面, 在我眼里, 都如初見。
我是如此眷戀這個有他的人間。
長街盡頭, 卻有馬蹄踏雪而來。
十二章袞服, 九旒冠冕。
他騎白馬的樣子,卻一如年少。
瀟灑好看,未曾更改。
他來得那麼快, 那麼急。
我怔怔抬眼, 竟不知這眼前的一切,是否是蒼天垂憐,贈我臨死前一場幻夢。
眉間細雪融化。
懸在眉睫, 如同淚珠。
「無論你在哪里,我都會找到你。」
我跌入一個溫熱的懷抱。
一個緊緊的, 仿佛要揉入骨血、今生今世再不分開的擁抱。
「可是阿苓, 你不該拋下我。」
沙啞的聲音響在耳畔,驚心動魄。
「在這條光陰長河里。」
「只有你遇見我的時候,因果才形成閉環。」
飛雪無言,茫茫成陣。
無可更改的因果, 于此處閉合, 發出「咔噠」聲響。
一個點,延伸出一條線,環合成一個圓。
兜兜轉轉, 回到彼此身邊。
我被命運饋贈的善果砸得頭暈目眩。
哭哭笑笑,竟不知如何應答。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
這才是故事真正的結局。
月落重生燈再紅。
從此花朝月夜、歲歲年年,常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