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喝酒嗎?」
心頭百感交集。
我不知是先問他一句「你看得見我?」或是「和尚不是不喝酒嗎?」
亦或者「我們見過嗎?」
妙法卻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想。
他道:「貧僧認得施主的腳步聲。」
我蹙眉,「你這和尚,好生奇怪。」
他也不惱,只是輕輕笑起來。
「神女這樣說,倒令小僧有些傷心。」
我摸了摸胳膊,險些起雞皮疙瘩。
令人尷尬的沉默中。
妙法嘆息。
「小殿下百日宴上,霞光漫天,百鳥齊鳴。」
「神仙云游至此,為小殿下取字『鳳凰』。」
「圣上以為吉兆,命畫師繪制《神女圖》。」
我怔愣。
十年前,宮中還有另一個神女來過?
妙法垂目,只道。
「《神女圖》存于東宮。」
他好像還有什麼話想說。
但我走得太急,他來不及張口。
我也沒有看到。
在我離開摘星閣后。
妙法的容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
朝為朱顏,暮為枯骨。
他終于睜眼。
如果我在這里,一定會驚呼出聲。
妙法的眼眶里空洞洞的,什麼都沒有。
但看輪廓——
他曾有過一雙極漂亮的眼睛。
19
我找到了那副《神女圖》。
妙法騙我。
畫上確實有個衣帶當風的人,為小太子賜福。
可是不知是顏料褪色,還是畫師刻意留白。
「神女」的面目模糊不清。
我一時氣悶,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妙法知道些什麼。
他不僅知道,還誆我!
我怒氣沖沖起身,就要殺去摘星閣。
卻聽見鐘聲,投石落水般,在宮中蕩開漣漪。
我叫住身邊跑過的太監。
「這是怎麼了?」
前世,我聽過蕭祈的喪鐘。
并非如今這般。
「國師大人……圓寂了。」
摘星閣今日的客人,實在很多。
我擠過熙熙攘攘的人潮。
目光掠過蓮臺上的枯骨,在閣樓中茫然四顧。
妙法呢?
袖擺一重,蕭祈仰頭看我,神色擔憂。
「神女,為什麼哭了?」
我摸了摸臉,這才碰到一手水痕。
「我不知道。」
皇后。妙法。神女圖。
眼前天旋地轉。
畫卷深淺斑駁的色澤填滿我的眼簾。
我甚至看見那只鳳凰翅膀上細小的絨羽。
卻怎麼也看不清,畫中神女的眉眼。
我大概、一定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我多方打聽,在宮外找到了妙法的徒弟。
得知我的來意,胖和尚低眉頌了聲佛號。
「施主來了。」
這話,倒是早就料到了我會來。
「師父確實給施主留了一句話。」
胖和尚微笑,「施主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我怔愣,「什麼?」
「假話是,不如憐取眼前人。」
「真話是……」
「『小僧恨死你了!不過,跟著你很好玩,下輩子還要遇見你。』」
20
昭寧十九年,春花綽約。
「云苓!」
有人紅衣獵獵,自林間策馬而來。
寬肩窄腰,不知誰家的少年郎這樣俊俏。
他從懷中拎出一只胖乎乎的小白貓,獻寶似地捧到了我面前。
「它的毛可白可好摸了!」
「我給它起了個名字。」
「就叫桂花糕,好不好?」
他彎著眉眼,眸中是碎星般的笑意。
這一年,蕭祈十六歲。
如我所愿,長成意氣風發的少年。
這是我前世從未見過的殿下。
我看著眼前明亮的少年人,心頭酸澀,幾乎挪不開的眼睛。
他本該永遠如此。
張揚又明亮。
不過,我沒想到的是……
小殿下長大了,不再小尾巴似的綴在我身后,喊我「神女」。
而是一口一個「云苓」叫得親昵。
他曾好奇我名字的來歷,纏著我問個不停。
我無奈地指指小幾上的云片糕,又指指另一盤茯苓糕。
說來好笑,但確實就是這麼個來歷。
我生來被拋棄,長到十歲,還是一個無名乞兒。
當年混進春風樓時,正有幾個丫鬟在傳點心。
我沒有名字,但記住了點心們的名字。
「公子,我是云苓。」
然后我站在鳳翎面前,告訴了他這個臨時拼湊出的名字。
屋里甜膩的情香味還未散盡。
鳳翎披著薄衫,目光落在遠天,沒有焦距。
我蹲在他身前,磕磕絆絆地告訴他。
「公子,從今往后,云苓會保護你。」
「云苓,是來報恩的。」
鳳翎的眼珠機械地轉過來。
他開口,聲音輕的要散在未盡的爐煙里。
「你報的什麼恩?」
這怎麼能忘記呢?
我認真提醒。
「除夕夜,公子給了我一個饅頭。」
那個時候,我還沒認出眼前這人是太子。
我來到他身邊,追隨他,效忠他。
只是因為,他在我要餓死的時候,給了我一個饅頭。
鳳翎怔住了。
他這半生發過無數的善心。
兢兢業業地做一個寬仁的儲君。
臨到頭,眾叛親離。
只有一個小乞丐記得他隨手施舍的饅頭。
他捂著臉,渾身顫抖、不可抑制地笑起來。
我卻覺得他在哭。
「公子!」我慌了神。
「是誰欺負了你?我殺了他!」
為此一諾,兩世追隨。
從未敢忘。
21
蕭祈撿回來的桂花糕越長越大。
直到某日,我看著它身上漸漸出現的黑色條紋,陷入沉思。
桂花糕搖著大腦袋,圓耳朵拱著我。
「嗷嗚?」
我摸了摸它厚實的肉爪,看向身邊的蕭祈。
「這就是殿下撿的貓?」
蕭祈輕咳了聲,忍笑忍得辛苦。
「阿苓,你怎麼現在才發現啊?」
殿下變壞了!
我氣得作勢要捏蕭祈的耳朵。
他扣住我的手腕,眉眼彎彎地討饒。
「錯了,孤知道錯了。」
玩鬧間,身前傳來一聲清咳。
煙雨斂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