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中開花,色澤如火,燦爛熱烈。
和花樹一同送來的,還有竄逃的太傅顧彥。
他曾是蕭祈最為尊敬的老師。
我不知道他和蕭祈在說了什麼。
只知道顧彥被侍衛押回天牢后。
蕭祈一個人在殿中坐了很久。
久到夜幕降臨,他捂著臉,在黑暗中大笑起來。
他從來不流淚。這番情態,也可能是在哭。
我靜靜走過去,任由他扯住我的袖擺。
苦海慈航。他抓不住命運的翻云覆雨手,只能牽住一截垂落在身前、柔軟的衣袖。
他是沉浮的孤舟,我的袖子便是纜繩,要拉他靠岸。
「阿苓。」
他垂眼,神色隱在暗處,看不分明。
「朕要吃饅頭。」
我說:「我去吩咐御膳房做。」
「朕要吃從前春風樓里的。」
「陛下——」
「現在就要。」
他定定看著我,竟有幾分哀求的意味。
「……」我沉默半晌,「是。」
我揣著幾個饅頭,將將跨過最后一重宮門。
就見未央殿的小太監驚恐跑過來。
「云苓姑姑,陛下不好了——」
6
雪夜里,滿眼紅光,照殿紅開得燦爛。
我遲鈍地轉動著眼珠子。
看見了半個時辰前撒嬌要吃饅頭的人。
蕭祈胸口插著一并匕首。
鮮血染透深雪,如同一團冰冷詭譎的火焰。
這是雪中,最盛大的一朵照殿紅。
我跪下去,顫抖著伸手。
卻冷不丁對上那雙昳麗的眼睛。
「不要看我。」
他低聲開口,像是乞求。
「……臟。」
更多的血從喉嚨里爭前恐后涌出來,濡濕了我的前襟。
我呆呆問:「你要死了嗎?」
他癡癡笑:「阿苓,你不為我高興嗎?」
是了。
他自從十七歲起,活著就只為復仇。
如今大仇得報,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麼能留住他。
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我的手腕上。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眼淚。
在春風樓被折辱時他沒哭。
病痛纏身,生不如死,他沒哭。
可是在死前,他卻落了一滴眼淚。
他說:「這是我十年來最開心的一天。」
是為喜極而泣。
咽氣之前,我聽見他喃喃自語了什麼。
很輕。我還是聽清楚了。
「阿苓,所有人都很壞。」
「……可是為什麼,你那麼好呢?」
我闔上他至死不肯閉上的眼睛。
淚止不住地掉。
「您是唯一給我饅頭的人。」
其實,也不僅僅是一個饅頭。
你給了我很多很多。
我一直沒有告訴蕭祈。
上輩子,我能活到十歲,他功不可沒。
太子慈悲好善,每月十六在廣濟門外設棚施粥。
那是我每個月最期待的一天。
我不用乞討和爭搶,就能吃飽飯。
故而,我對太子的崇拜遠甚神佛。
神佛要我上供,太子卻慷慨地讓我吃飽。
他就是我的神明。
后來有一天,粥棚沒了。
我才知道,太子死了。
我用半個饅頭和別的乞丐換了半根白蠟燭。
我沒有錢去寺里給他供燈。
我只能給他點半支燭,照亮一點他輪回的路。
燭火燃盡,我接著乞討、搶食、流浪。
直到快要餓死的雪夜。
半個饅頭從天而降,砸到了我腦袋上。
譬如命運的輪回。
我抬頭,神佛垂眼。
神眷又一次在我的生命中降臨。
第無數次救我于水火。
7
極致的紅和白在我眼中交織,斑駁一片。
雪夜里,宮鐘齊鳴,大喪之音。
我渾身冰冷,漸漸地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我生命的實感,隨著懷中這個人而去。
恍惚間,好像有人在罵罵咧咧。
「這個女人是哪兒掉下來的?」
「護駕!護駕!有刺客!」
「有人要刺殺太子殿下!」
天旋地轉,我狼狽地跪伏在地。
紛雜的腳步聲響個不停。
侍衛舉著長矛,將我團團圍住。
刀光劍影,我卻只看得見那雙清澈的眼睛。
約莫十歲的小殿下歪了歪腦袋。
滿眼好奇。
「你……為什麼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你是母后說的神仙嗎?」
我忍著淚,輕聲道。
「是。」
「我為小殿下而來。」
8
我需要一個身份。
一個能留在皇宮、留在蕭祈身邊的身份。
眼下是昭寧十二年。
這一年,上京城三月無雨,京郊千畝莊稼幾乎枯死。
我記得,這場旱災持續不久。
于是我自告奮勇,請命祈雨。
我在高臺之上祝禱。
夜三更,一場大雨傾盆而來。
皇帝大喜,尊我為神女,將我留在宮中伴駕。
我回憶起前世種種,又預言了幾件事。
這下,一躍成為皇帝面前的大紅人。
那日從御書房出來,恰好碰上了來議事的太傅顧彥。
擦肩而過的瞬間,他斥責。
「裝神弄鬼。」
我眉尖輕挑,「太傅怎知,這不是真的呢?」
顧彥冷笑。
「鬼神本是無稽之談。」
「神女閣下,最好不要被我抓到把柄。」
我呵笑一聲,眸色深寒。
「是嗎?」
「那太傅最好問心無愧,別干壞事。」
「不然,當心厲鬼索命。」
上一世,顧彥偽造親筆書信,聯合剛從邊關回來的段長風,誣告殿下謀逆。
引得皇帝震怒,將殿下的太子之位廢黜。
顧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蕭哲鋪路。
蕭哲的生母是南詔獻上的美人。
顧彥少年時客居南詔,與她曾有過數面之緣。
求之不得。念念不忘。
見到蕭哲的第一眼。
他就認出了那雙肖似故人的眼睛。
他要為這雙眼睛傾盡所有。
將那個滿心崇拜他,尊敬他的稚子,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而我,我就是深淵爬出,追魂索命的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