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們蒼老又尖銳的溜溜打轉的雙眼忽然停滯。
很快,爸爸氣得吹胡子瞪眼,直朝我吼:「滾,滾!」
他們一生信奉科學與自我,也許有過短暫的懷疑,懷疑我就是那個不爭氣的女兒,但很快他們應該就否決了這種想法,反而覺得我這個外人不可理喻。
我的爸媽,從始至終都沒有任何改變。
「早日康復,愿你們安享晚年。」
我嘆了口氣,回身離開,再沒有回頭。
26
走出醫院,我站在路口前,一晃眼看見沈懷竹站在對面。
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與他對視。
我沒有再畏懼地移開目光,他依然定定地看著我。
那一瞬間我在想,這可是與我相愛多年的人啊,我們無數次對話、親吻、牽手、相擁乃至彼此占有。
我們以最大的誠摯相愛多年,從靈魂到肉體,至今不曾有過游離。
所以,他又怎麼會認不出我?
答案如何,無從得知了。
反正此刻,我們之間的距離太遠,車水馬龍,無法靠近。
我們也已經有過最近的距離——是那日擦肩而過時彼此的衣角摩擦。
佑夏忽然撲向了我:「Miss Su!」
夏熒帶她來醫院探病。
離婚后佑夏由沈懷竹撫養,但夏熒可以隨時探望。
佑夏乖巧懂事,在一段時間的哭鬧之后逐漸適應了現況。
夏熒告訴我:「放心蘇老師,我和沈懷竹關系如何,都不會影響佑夏的成長,把話說開了,反而她會理解我們的。」
我蹲下身抱住佑夏:「你知道吧,寶貝,無論發生什麼,這世界上都有人愛你,特別愛你,最愛你。」
她彎起笑眼,乖乖點頭,在我耳邊問:「Miss Su,你什麼時候走呢?我去送你呀。
」
我已經辭去家教老師的職務,即將離開這座城市。
27
還記得十年前難產的那天,醫生讓沈懷竹見了我最后一面。
我抬手擦掉他的眼淚,他握住我的手,吻了又吻。
我撐著最后一口氣說了一句話。
不是我愛你,這他知道的。
也不是好好照顧自己,這我不用擔心。
是——「不值得。」
前半輩子是被父母掌控的女兒,為了學業沒了自己,不值得。
后半輩子是掌控丈夫的妻子,為了事業沒了自己,不值得。
閉上眼,我的靈魂徹底抽離身體之前,我聽見了佑夏在襁褓中的哭聲,當時我只想做兩件事。
第一件,我想看見她快樂長大。
第二件,我想活成我自己。
28
離開那天,是沈懷竹開車送我去機場,因為佑夏執意要來送我。
去往機場的路上,佑夏和我聊天,聊她班上的同學、小區里的伙伴,聊她在學校里看見的那只漂亮的小貓。
我承諾,以后不管身在何處,每一年她生日時、升學時,我都會寫信祝福她、鼓勵她。
我偶爾抬頭從后視鏡里看見沈懷竹的眼睛。
他一直目視前方,沒有看我。
到了機場,我下車離開,霧蒙蒙的清晨,正下著細細綿綿的小雨。
佑夏忽然拉下車窗:「How are you?」
我笑道:「I'm fine,and you?」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對話,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的對話。
我拉著行李,轉身離開,遠遠地仿佛還能聽見佑夏的聲音,她說:「Miss Su, bye!」
再見,寶貝。
愿你在愛里長大,最重要的是,快樂,快樂,快樂。
再見,沈懷竹。
29
細雨晨霧中,那輛車閃著落寞的車燈,卻久久沒有開走。
他看向后視鏡里逐漸遠去的身影,一時恍惚,抬起手去觸碰。
那背影就這麼一直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走到他沉重的記憶里去。
沈懷竹在這一瞬間,決定放任自己把這個人當作是夏旎。
女兒在叫他,他許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就這一秒鐘——我想把她當作是你。
「前段時間我遇見了一個人,我總覺得她很像你。
「我知道是我的幻覺,如果死去的人都能在死去的第十年再回到世界上,這世界豈非要亂套?你別笑我,我知道不可信,不可信。
「……好吧,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看著她離開,竟然有一種再次失去你的感覺。」
-完-
眾生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