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我腦海閃過無數畫面。
十四歲那年,我坐在老式自行車的前杠上,脊背突出的兩片蝴蝶骨,靠著他溫熱的胸膛。
十八歲高考結束后,借著吃飯慶祝的機會,偷偷碰過他的手。
后來他在學院里,當著那麼多老師的面,毫無保留地護著我,手臂貼著我的手臂。
還有那個唯一僅有的吻,純潔到只有嘴唇的觸碰,我和他的心跳卻都快得不像話。
最后一次見面,他站在我面前,神色冷峻又輕蔑地告訴我,他要結婚了。
所有有關俞晚星的記憶里,無論我的情緒是愛是恨,至少他心跳尚存,是活著的。
身體里的血液好像一瞬間結了冰,又在下一秒頃刻融化,在身體的每一寸血管里沸騰翻滾,奔流不息。
耳畔有無數來自記憶的回響,以至于我很久才遲緩地開口:「為什麼,當初不告訴我?」
「他站出去頂罪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就是,不要讓你知道。再加上那時候你學術上進展不順利,整個人都變得崩潰,如果再加上這消息的刺激,我怕你想不開啊。」
我哥輕聲說著,攥住我一片冰涼的手。
「其實一開始他不答應你的表白,我也挺生氣的,直到后來見過他爸,才知道,他不答應你是在保護你。人非圣賢,終究不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言行,所以他三番五次心軟,忍不住對你好,導致你總是不能徹底死心。我是挺不滿的,卻也不能怪他。」
「生在那樣的家庭,是俞晚星的不幸,不過好在,林濤四年前就已經被槍決了。」
后來他又說了很多很多話。
我始終沒有回應。
關于俞晚星的記憶太多了,多到我在浩如煙海的大腦中反復回想打撈,卻怎麼都想不到盡頭。
只是一刻不停地流著眼淚。
好像永遠都停不下來。
到最后,連我哥也擠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了,就只是坐在我對面,靜靜地陪著我,看窗外的天色一點點變亮。
我啞聲道:「你回去吧,嫂子和云云她們該醒了。」
他滿眼擔憂地看著我:「可是我擔心你,舟舟,不要想不開。」
我搖了搖頭:「沒事,這麼多年不都是一個人過來的嗎?」
「我不會想不開,俞晚星也不會希望看到我尋死的。」
我哥輕輕嘆了口氣,片刻后,遲疑地問:「你想去……看看他嗎?」
13
俞晚星的墓碑立在隔壁鎮的陵園里。
原來這些年,他離我從來都不遙遠。
只不過我不知情。
就像從前,我的無數次表白,任性驕矜,也不過是在依仗他不敢說出口的厚重心意。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比我更先交出真心,并且義無反顧地堅持了好多年。
我做了許久的心理準備,才下定決心去看他。
然后在陵園外的花店里,買了一束白玫瑰。
畢業那年他怎麼都不肯接我的花,如今倒連拒絕的權利都沒有了。
天氣晴好,我踩著青石臺階步步向上,終于看到了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竟然是他十八歲那年,我用新換的手機拍下的那張照片。
我把白玫瑰花束放在墓碑前,順勢坐下。
地面已經被太陽曬得溫熱。
若非萬不得已,俞晚星總是舍不得我受一點委屈的。
生前身后,都是如此。
「不知道你究竟喜不喜歡白玫瑰,不過就算不喜歡,也不能再拒絕我第二次了哈。
」
「俞晚星。」
我輕聲開口,「其實我猜到了,你的名字來自你媽媽,對不對?」
「我一直在等你親口告訴我,可目前看來,到死也等不到了。」
那也沒有關系。
百年后黃泉相見,你有什麼未出口的話,那天沒發出的短信后還想再說什麼。
你再告訴我也不遲。
我已經堅持了好多年,堅持到那一天也很容易。
「我一直很不討我爸媽喜歡,我哥對我再好,我始終心存怨懟。」
我攤了攤手,「你看,我確實就是這麼一個糟糕的人,不能以德報怨,不能用寬大的胸懷原諒這種不公平的對待。大家都勸我,說起碼他們沒有虐待我,也供我上學和吃穿,我這樣斤斤計較,顯得很不大氣。」
「可你從來沒有這樣想我。」
從十四歲起,我沒有從父母那里得到的,全都是你來補給我。
就算你從來不肯答應我,又讓我怎麼相信,你不喜歡我?
「不過現在好了,我已經成熟很多,不會再亂發脾氣。學校里有些刺頭學生,比我當年還難對付,我也只會跟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學院里已經把名單遞上去,不出意外的話,我明年就會是副教授了。」
「同事們都說,我工作能力很強,性格也很好,他們還張羅著給我相親。」
「可是他們講的那些需要苦心經營、互相遷就的婚姻,我覺得好無趣,一點也不期待,所以全都拒絕了。」
我坐得有些腿麻,默默調整了一下姿勢。
然后探出手,指尖輕輕掠過墓碑上的照片。
冰冷又堅硬的觸感,是不是就是俞晚星臨死前,最后的感受呢?
我想到自己二十歲生日那天,我和俞晚星還沒有徹底鬧翻,我哥去外地參加競賽,是他提著蛋糕來陪我過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