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的日子永遠綠意盎然,而此時窗外卻已飛雪玉花。
我們對五年前的事情閉口不談,因此日子過得安穩沉靜。時間一長,連我也錯覺傅霽琛他愛我。
可能只是某一天清晨,我半夢半醒間感覺他在描摹我側臉的輪廓;可能只是某一個日暮,我們并肩走在夕陽大道,他主動牽起我的手;可能只是某一晚驟雨,他抱緊被電閃雷鳴嚇得瑟縮的我,在我的額頭印下輕吻;可能只是某一頓餐飯,他為我親手挑出了糖醋魚的刺,然后溫柔的說了聲吃慢點。
如果不是那個女孩子出現的話,我以為他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選擇了信任,或者是忘卻。
她并非美得堪稱禍水,但她長得那樣像李南舒。
她教授傅霽琛大哥的遺子傅溪鋼琴。
傅溪一連失去兩個親人,變得寡言少語,于是傅霽琛將他接到身邊教養照料。
這是她第一次到我和傅霽琛的家上課,彈奏了一曲《克羅地亞狂想曲》。她穿水淺蔥色的衣裙,隨著纖細的手指在黑白琴鍵躍動,散在肩上的長發垂落直纖弱的后腰。
一曲畢,她站起身,溫柔的向我問候,「您好,我是傅溪的鋼琴老師,魏紓。」
她明媚如春陽,熟悉的五官卻將我拉扯回了十七歲夢魘般的面包車,她的面容與李南舒在車窗玻璃外的臉交疊重合。
我竭力牽引唇角,「你好。」
有些踉蹌的轉身,便見到傅霽琛打量魏紓的神情。他似乎終于能穿過時光,變回那個還沒有錯失愛人、抱憾終生的他自己,好好溫一把年少綺夢。
我沒有上帝視角,并不知道他們怎麼走到一起。但起碼一開始,她只是因為傅溪疏于練琴,嗔怪他憊懶。
傅霽琛也只是以家長身份代為道歉,承諾好好教導。
后來。
他看著手機屏幕勾起的唇角。
他望著她一襲長裙時不自覺的出神。
他為她雨夜送去感冒藥的急迫,都昭示著她無異于一個新的李南舒。
結婚的第二年冬天,傅溪鬧著要吃糖醋排骨。我手笨,在手機上搜索了教程一步步照著做,大約味道真的入不了口,傅溪咋舌,「小紓老師做得更好吃。」
傅霽琛瞥他一眼,聲音不大語氣卻有些重,「食不言寢不語。」
「叔叔,上次我們吃的明明更好吃。」
我沒有辦法維持情緒體面。我端起餐盤,徑直倒進了垃圾桶,「那就去吃野食吧。」
傅霽琛合上筷子,伸手揉了揉眉心,「她來上課,好意給小溪帶的飯盒,做得多了些,我隨意嘗了幾口。你何必這樣草木皆兵?」
他的寡淡和冷冽,總能絞得我心口最軟的那寸肉澀痛。
是啊。我不是第一次被人摒棄,應當早就學會不去在意他是否愛我,何必如同跳梁小丑的向旁人宣誓所有權,至少被兩張結婚證綁在一起的暫時還是我們。
六
父親從只手遮天到鋃鐺入獄不過二十四小時。
秘書告訴他今天要到省政府開涉密會議,于是他沒有帶任何通訊工具,毫無防備的從辦公大樓出來就進了押運他的車。
公審的那天我沒有到場和他見上最后一面,這是我報復他對我多年疏忽的方式。
我只是沒料想到他在職期間曾過問插手過的一起案件,被誤判多年的當事人出來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報復他,卻只能找到我。
那天暴雨,下班時天陰沉灰暗。
悶雷閃電間,那人開一輛老式桑塔納,閃著遠光燈,徑直沖向我的車。
我猛打方向盤避險卻已急剎不及,撞翻路中圍欄,整個車向左側翻。
等從眩暈與劇痛里緩過神,我眼前的世界囫圇的旋轉了九十度,我在駕駛座被牢牢卡死、動彈不得。等感到手臂刺痛溫熱,轉腕一看才驚覺幾塊玻璃嵌到皮肉里。
我吃力的抓夠落在水泥路面的手機,終于能夠用指尖劃動被雨水浸濕的屏幕,已撥電話除了外賣和快遞,全是我的丈夫傅霽琛。
我竭力點擊撥出鍵。
雨勢極大,但我好像能聽到每一聲等候音,這讓我以為自己離獲救更近了一點。
他掛斷。
我在絕望里,隔著雨簾看清他回復的信息。
-開會。
和傅霽琛再次見面是在醫院。
我想說「他風塵仆仆的趕到了我的病床」、「他痛哭流涕的懇求我原諒他的忽略」。然而事實只是,我被路人送到市人民醫院的時候,我們偶遇而已。
我們——我,和傅霽琛以及魏紓。
高瘦的男護工攙扶著我,「小姐您怎麼了?」
我放松我下意識攥緊的手指,「傷口疼。」
魏紓年輕漂亮,妝容清透,穿著郁金香印花的吊帶裙,披著傅霽琛的 Brioni 西裝外套。
此刻我臉上厚重的粉底已經因為雨和血變得斑駁,被泥濘浸透又干涸的褲腿變得尖硬硌肉。
那種熟悉的,在十七歲時才會有的妒忌和自卑變成了奇異的癢逐漸爬到我的背,最后流淌開來在我的脊梁成為密而澀的酸。
傅霽琛看見我的時候,我不覺得傷心憤怒,只覺得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