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菁》第6章

我們在這里租了一個小院子,聽說夏天的時候,院子旁邊會長一堆狗尾巴草。

我喜歡狗尾巴草。

記得小時候,媽媽很喜歡用狗尾巴草給我扎小狗。

聽說她懷上我的時候,查出來是個女兒,爸爸一家是不要我的。

她挺著大肚子對著一群婆家人,淡淡地說:「這個孩子,我是一定要生下來的。

「我的骨肉,你們不要,我要。」

她和爸爸離了婚。

所以我生下來的時候,就沒有爸爸。

媽媽一個人帶著我維持生計。

那時候的日子清苦,卻不寡淡,因為有媽媽在。

媽媽白天出門工作時,我鬧著哭,她就扎一只小狗放在我的手心哄我。

「媽媽出去了,小狗陪著菁菁好不好?」

我就破涕為笑。

記憶里的媽媽,溫柔又堅定。

無論如何困難,她總有各種辦法實現我的小小愿望。

幼兒園的時候,我羨慕班上的孩子有漂亮的藍格子裙。

她替裁縫店的老板娘免費做了半個月的活兒,得了半匹嶄新的藍格子布,替我縫了一件小裙子。

我收到那件小裙子幸福地尖叫,她得意洋洋看著我道:「看吧!媽媽總有辦法的!」

我朝她的臉重重地親了一口,大喊:「媽媽最棒啦!媽媽有好多辦法!」

我和村里的孩子打架,咬了別人的手。

村里的大人找上門來,要我道歉,她皺眉將我喊出來。

「告訴媽媽,為什麼咬人?」

我支支吾吾拽著褲子,小聲道:「他罵我是沒爸爸的野孩子,還朝我扔石子。」

我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氣不過,罵回去,他先打我的……」

我的聲音越說越小。

媽媽卻拉著我的手,轉頭對那群大人說:「那我們不道歉,是你家小孩不對在先。

她一把抱起我:「我家孩子沒爸爸,但是她有媽媽。」

我松了口氣,在她懷里嗚嗚地哭。

等人走后,她一下又一下地順著我的背。

我悶聲問她:「媽媽,我又給你添麻煩了,你會不會后悔生下我?」

她笑起來,在我右臉親上一口:「媽媽從沒后悔生下你,你是上天賜給媽媽最好的禮物!」

那時候相依為命的我們,對未來充滿希望。

可是我們忘了,麻繩專挑細處斷。

厄運它,專找苦命人。

16

媽媽得胃癌的那段時間,我四處奔波想辦法。

焦慮和疲憊讓我瘦了整整一圈,媽媽只是顫著手摸著我的臉。

「不治了,我們不治了,好不好?」

我朝她搖搖頭:「會好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媽媽不說話了,她認真地接受著治療,可是身體狀況卻越來越差。

我的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夜夜守在床頭,可是無能為力。

有的時候,我因為過度勞累倒在床邊睡著了,感受到媽媽輕輕撫摸著我的頭。

她很溫柔地喊我的名字:「菁菁,對不起啊,媽媽后悔了。

「早知道你生下來會過得這樣苦,媽媽就不生下你了。」

在某個天氣晴朗的早晨,她的身體突然好轉,我開心地握著她的手:「我們會越來越好的!」

她眉眼彎彎地看著我笑:「菁菁,我想喝豆漿了。」

我跑出病房:「那你等等,我去給你買!」

等我回來的時候,豆漿還熱著,媽媽卻不見了。

她從醫院的高樓上一躍而下,只給我留了一封很短的信。

「菁菁啊,對不起。

「這次媽媽啊,沒有想出好辦法。

「你也別怪醫院,是媽媽不想活了。

「菁菁要向前走,活人不應該被死人拖累。

「媽媽希望你有個家。」

17

我一直不理解媽媽的不告而別。

直到我也生病了。

我才發現,原來人要死的時候,是有預感的。

不告而別,是怕重要的人傷心。

晚上,我抱著一只枕頭,站在門口。

「安安,我們可以一起睡嗎?」

安安愣了愣:「可以啊。」

我們躺在一張床上。

我背靠著她,感受著她的手指撫過我瘦骨嶙峋的背,笑著問她:「全是骨頭,是不是嚇著你了?」

她那邊哽了一瞬,旋即將頭也抵在我的背上。

「怎麼可能,你什麼樣子都好看。」

她氣哼哼道:「我最羨慕薄背了,什麼便宜都讓你占了!」

我輕輕笑了一聲,忍住一抽一抽地腹痛。

傻瓜安安,騙人都不會。

我分明,感受到了背上濕濕的淚。

溫熱的,一滴一滴落在背上。

浸染開來。

像滾燙的印記。

我抑住要哭出聲的舉動,朝安安說:

「安安,我明天想一個人出去走走。」

安安沉默良久,而后輕答:「好。」

等她熟睡后,我用手指細細勾勒著她的面龐。

安安啊,曾經最怨恨不告而別的我,也要和你不告而別了。

我忍著腹痛暈乎乎地想。

就這樣,平靜體面地離開吧。

18

次日清晨,我換上了那條漂亮的藍格子裙,抱著一堆狗尾巴草扎出來的小狗。

那是很久以前我扎的,想媽媽的時候,我就會扎一只。

不知不覺,也有一堆了。

一路上,家家戶戶都掛著紅彤彤的大燈籠,喜氣洋洋的。

我才猛然想起來,快過年了。

我抱著小狗們往后山跑,一步一步地爬上去。

雖然爬得緩,可卻比之前行動要輕松些。γȥ

我迷迷糊糊地想,這或許便是回光返照吧。

媽媽死的時候不好看,我把她埋在了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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