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再等等,等到十八歲。
等到他的人生不再為我犧牲。
兩個月后,我哥告訴我,他得到了一個工作機會,去某私人游艇上做服務生,一天有兩千塊。
他告訴我,拿到這筆錢,他就安心回家,繼續上學。
可他被送回來時,已經是具尸體。
渾身的骨頭碎裂,和血肉混成一團。
他們說:「賀濟川在船上和人發生口角,互毆至死,兇手已經畏罪跳海了。」
他們還說,出于人道主義,游艇的主人會賠償我五萬塊。
我什麼也聽不到,像是喪失了五感,盯著面前我哥的尸體。
陽光和血色混成斑斕雜駁的一團。
「……哥。」
我哥不是跟人吵架死的。
他為了我去賺錢,怎麼會跟人起沖突?
是游艇的主人,他的白月光和他調情,故意把酒倒在我哥身上,調戲了幾句。
說他身材好,想跟他試試。
那位游艇的主人因此醋意大發,跟白月光和好后,讓人活活打死了我哥。
「月瑤說他身材好?那就把他渾身的骨頭打斷吧。」
自始至終,是一個律師來處理的這件事。
游艇的主人甚至沒露過面,據說兩人和好如初,陪著他的白月光去北海道滑雪了。
幾個月之后,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京圈某位大人物的兒子,陸彥。
4
我本來以為,我不會很快和周月瑤碰面的。
但她驕縱慣了,哪里能忍受。
自己只不過出國兩年,陸彥身邊就多了一個我。
于是第二天,她挽著陸彥的手,來片場探班。
我正在拍一場落水戲。
周月瑤饒有興趣地看了一會兒,突然嘲諷地笑了:
「聽說你上個月剛拿了影后,演技就這啊?」
擺明了要為難我。
這部戲由陸彥投資,于是導演小心翼翼地去請示他的意見:「陸總,您看——」
陸彥安撫地拍了拍周月瑤的手,淡淡道:「重拍吧,拍到過為止。」
他是來給周月瑤出氣的。
所有人都清楚這一點,包括我。
深秋寒冷的天氣里,我一遍又一遍跳入冰冷的湖水。
身上的戲服被冷水浸透,沉甸甸地包裹著身體,刺得骨頭發痛。
我冷到嘴唇沒有一絲血色,仿佛連渾身的血液都被凍住。
周月瑤終于肯大發慈悲地放過我:
「這演技才算合格。」
我濕淋淋地從湖水里爬出來。
謙卑地彎下身體:「周小姐滿意就好。」
重新站直時,睫毛上掛著水珠,襯著一張蒼白的臉,看上去楚楚可憐到極點。
陸彥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在我臉上,喉結動了動。
經紀人趙靜舉著毛毯沖過來,正要往我身上裹,突然尖叫了一聲:
「血!謝棠,你腿上都是血!」
我低頭,看到裙擺上一點點洇開的紅色。
從一個小時前就被我刻意忽略的,小腹處冰冷尖銳的疼痛,終于卷土重來。
我看著大步向我走來、臉上再也沒有冷淡之色的陸彥。
突然倉皇地掉下眼淚來:
「怎麼辦,阿彥?我們的孩子好像沒有了。」
5
陸彥在我面前,向來冷淡自矜,淡漠到極點。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失態的樣子。
醫院病房里,刺鼻的消毒水氣味繚繞。
陸彥死死握住我冰涼的手,深吸一口氣:「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一張好牌,當然要在最關鍵的時候打出來,才最有用。
我垂下眼,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嘲諷地笑了笑。
再抬起臉來,就只剩眼睛里的絕望和悲慟:
「我害怕……我知道周小姐要回來了,你本來就是屬于她的。我本來想拍完這部戲,就安靜地帶著這個孩子離開。」
「你想跟我分手?」
我閉了閉眼睛,眼淚不自覺地奪眶而出:「……是。」
「誰允許你自作主張的?」
陸彥突然氣笑了,抬手捏住我下巴,
「謝棠,這世界上,還沒人能做得了我陸彥的主。」
「沒有我的允許,你休想離開我身邊。」
6
這天晚上,陸彥難得沒有去陪周月瑤。
他就待在病房里,守了我一整晚。
護士打了止痛針。
在藥品的作用下,我很快睡了過去。
朦朦朧朧間,夢到我哥。
我十二歲那年,賀叔叔在賭桌上輸紅了眼睛,破產了。
為了我媽藏起來的一件金首飾,他倆大打出手。
撕扯間,雙雙失足,掉進河里。
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哥。
我媽跟賀叔叔沒領證。
法律上,我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掛白的靈堂里,我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哥,等著他開口趕我走。
可他只是伸出手,輕輕摸了摸我的腦袋:
「棠棠怎麼不哭?」
「沒什麼好哭的。」
他嘆了口氣:「但這麼多眼睛看著,你好歹做做難過的樣子。」
我做不出來。
這麼多年我媽都是那樣對我,她死了,我只覺痛快。
我終于開口,問我哥:「你要趕我走了嗎?」
「我為什麼要趕你走?」
他怔了怔。
接著像是突然反應過來,蹲下身將我抱起來,「棠棠,你是我妹妹。」
我因為一直吃不飽飯,瘦瘦小小。
被他抱在懷里,輕飄飄的,像是沒有重量。
我哥收緊胳膊,把我抱得更緊了一點: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丟下你的。
」
等那兩人下葬結束后,他帶著我,重新回到那個空空蕩蕩的家里。
那天夜色凄清,風卷著刺骨涼意,呼嘯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