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彎下身體輕輕地環住我,一個禮貌而得體的擁抱,輕輕地說,“對不起。”
我送他出門,然后緩步走回樓梯。在漫長的階梯上,我漸漸明白過來,其實我從頭至尾都沒有過機會,我用青春無知的幌子自我麻痹至今,現在是時候回到清醒殘酷的成年人世界了。
邁到家門口那層時,我看到他還駐足在樓下,沒有離開。我從樓梯口窗戶望下去,他仰著頭,“喂,你還好吧?”
“我很好。”我回答,“陸思齊,如果你足夠了解我的話,你就知道我永遠都會很好。”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他點點頭,微笑著走出了街角,走出了我的視野。
我放棄了劉仁道幫我爭取的工作機會,趕在那場幸福美好的游輪求婚發生前回了國。所以我從未見到過陸思齊的妻子,直到今天,她將那張尾款發票細細地疊進包包里,然后微笑著和我們告別,在電梯門關閉前還極有教養地和我再次道謝。
很莫名地,我暗暗感激最后是她過來結款,讓我見到了那個讓我在漫長青春期中嫉妒、羨慕、痛恨的女生,在每一個愛而不得、輾轉反側的夜晚,我反復描摹一個不斷變幻的虛擬形象,終于落到了實處,成了真。
可能是因為那折磨我許久的想象被具象化了,我反倒在痛苦的修行中被刑滿釋放了。人生中有很多重要時刻,是在毫無防備、毫無預感的平凡一天發生的。
那道電梯門徐徐關攏陸太太優雅美麗的面容的瞬間,就是其中之一。
尾聲
世界從來不會按照你設想得那樣運轉,對不對?
我計劃辭職后去世界各地旅行散心的行程,因為年末毫無征兆掀起的一場波及全球的流行病而徹底作廢。困在家里幾個月后,我發現我抓住一切能讓我參與社交的活動,盡可能地產生和人的聯結,譬如高中同學會。
陸思齊沒有來,我也從未和他聯系過。我和他兒子倒是維持一些有一搭每一的交流,他當然也沒去成美國高中,正在家里倒生物鐘上網課,“感覺我就像一只晝伏夜出的蝙蝠”,他跟我開玩笑。
同學會上大家都變化多多,有隔壁班的女同學跑過來,拉住我的手不放,悄悄地說要感謝我。我不解,她說因為我在高三那次模擬考上站出來為她解圍,她當時以為自己懷孕,就去買了驗孕棒,還沒來得及拆開用,怕被老師發現,就塞到了后排陸思齊的課桌角落里,因為整個班數他的課桌最亂,外套零食雜物堆滿桌。
我一時不知做什麼感想,其實已經事過境遷十數年,她沒必要同我供述這陳年舊案。不過我還是隨口問了問,這件事陸思齊后來知道了沒有。她說她在事后就立即和他道了歉,講明了原委,“他沒怪我,只是說有機會我應該跟你道謝才對,但高考結束后你就沒了蹤影,所以我現在才有機會。”她吐吐舌頭。
所以他一直有機會說出這個女同學的名字,從而洗清一切傳言,但他沒有,他忠誠地維護一個甚至不熟的女孩子的聲譽和隱私。
我想我花了整個青春時期喜歡的人,確實非常了不起。
后來全球啟動疫苗注射,希冀于將病毒扼殺在免疫系統的第一關。世界的大門開始慢慢打開,人群又重新開始流動。美國企業家已經開始著手將普通人送上太空,圍著這粒藍色星球繞行三天。被按下暫停鍵的生活,總算開始繼續前進。
我聽前同事們說,那些困在國內的留學生們都飛速去接種了疫苗,然后在機場排起長龍,等待飛去彼岸。陸思齊兒子發消息跟我說,“終于要結束蝙蝠俠的生活咯”,我回復他務必要事事小心。
我很懶散,遲遲沒有去接種疫苗,直到社區阿姨來篤篤敲門,和顏悅色地塞給我一張宣傳單,游說我去附近的社區醫院接種,我才發現本樓道已經出現了接種率的公示卡,80%已接。從小就是優等生的我居然拖了后腿,我很慚愧,立即挑了一個晴朗周末去注射。
在留觀室坐到快半小時,社區醫院的門口出現了一點騷動。我同所有好奇的大爺大媽一起,把頭探出去張望。有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染著金發,牽著一只搖頭晃腦的小土狗。
那只小土狗似乎不知道自己目前是這場小型爭執的原因,正對著前面幾個排隊的爺叔腳后跟饒有興趣地嗅來嗅去。
“不好意思,我們這里真的不能讓寵物入內。”
“啊,可是,”那男人語氣平緩,彬彬有禮,“你們這廣播一直在重復,請保管好您的貴重物品。”
上了年紀的女護士聽了,一時反應不過來。
“它就是我的貴重物品。”他拽了拽狗繩,“喂,貴重物品,說你呢。
”
我噗嗤笑出聲來,將棉球扔進垃圾桶,把寫著注射時間的單據亮給看門的保安大爺,然后側身擠出去,“我可以幫你保管一會兒你的貴重物品,”我自告奮勇地指了指外面的花壇,“如果你放心的話。
”
“哈,太好了。”那男人笑起來,弧度動人,他將牽狗繩遞到我手里。“謝謝你,不知名的好人。”
我突然玩心大發,伸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來,“原來做好事非得不留名啊,我本來還想告訴你我的名字。”
原來我也會說俏皮話。
陽光燦爛,世界潔凈,我心情愉快,仿若新生。
作者:叉燒包小隊長
標題:《知名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