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疑心,會不會每個人對于時間的度量方法都不同。于我來說,高中時光就是被一次次月考、一次次競賽標記的,對陸思齊來說,可能是一個個女友、一段段戀愛作為時間流逝的標尺。
高中生涯走到尾巴上時,我收到了一個好消息,我在化學競賽拿的獎項令我可以保送想去的大學。那可能是我人生中少有的輕松、如釋重負的時刻。我在班級里變成跑腿打雜的角色,樂此不疲地幫晚自習的同學帶夜宵,或是幫鄰班老師監考考試,諸如此類。
第一次模擬考試,我被鄰班老師叫去聯合監考,我坐在教室最后無所事事,用眼光把所有同學的脊背都點了一遍。這時在講臺上的老師沖下來,在陸思齊的座位旁邊停住,“陸思齊,你在干嘛?”
那語氣出現在考場,已經不是疑問,而是很明顯的宣判。我驚詫地走過去,不相信他會蠢到在模擬考上作弊。他的左手被拽了出來,但握著的并不是在場所有人想象中的小抄筆記,而是一盒粉紅色包裝的驗孕棒。
他的班主任雙目快要飚出火焰,“陸思齊,你瘋了是不是?你為什麼買驗孕棒?你讓誰懷孕了?”
那男生右手還握著筆,顯然也沒有預料到,他搖頭,“沒有,老師我沒有。”
“你啊小小年紀不喜歡念書,一直早戀,記處分記大過也不只是一次兩次,在主席臺都被通報批評過兩次。現在這種關鍵時刻還給我搞出這種事來。”那嚴厲刻薄的班主任將他的試卷拂在地上,“來,你也別模擬考了,跟我去辦公室說清楚。
”
幾乎是鬼使神差般,我橫攔在中間,“老師,這個是我的。”
“哈?”
我感覺到全教室的目光一瞬間聚焦到我臉上。
全年級第一名,競賽保送生,這個頂著男仔短發戴著厚厚眼鏡片的女生,在大多數人眼里是一個沒有性別的存在,和校園里香艷夸張的緋聞完全無緣。我需要找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
“我……我好幾個月沒來生理期了所以我,我想測測看,不是說懷孕了會導致生理期不來嗎。”我囁喏地回答。
鄰班班主任的臉上出現奇異復雜的表情,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陸思齊,沒有說話,將考卷從地上撿起來,放回陸思齊的課桌,用無聲的方式示意他繼續進行考試。
我在幾天后向學校申請了離校,直到高考結束后才回來拿行李。宿舍里只剩一個女同學還沒離開,我在陽臺上收衣服,她在床上整理雜物,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說起來陸思齊倒好,沒參加高考,跑到美國去了。”
我舉著的手一抖,頭頂掛著的八爪魚塑料晾衣架發出簌簌的晃動聲。“為什麼?”
“啊?你不知道啊。”我室友有點驚奇,“我記得你們關系還蠻好,他沒跟你說麼。”
在混沌傷感、狼狽不堪的高中生涯對我徹底關上門之前,我見陸思齊的最后一次非常不愉快。考鈴響起的那一秒,我幾乎是從模擬考教室奪門而出,陸思齊追在我后面,急促地喊我名字。
我從罕有人至的校西門跑出去,出了門就有一座天橋,街對面有一家圖書館,是我閑時會去的隱匿小天地。
我一口氣跑到了路對面,聽到陸思齊在另一邊叫我。“喂,你生氣啦?你為什麼生氣啊?”
呼嘯的車流將我們之間的距離拉遠,在風馳電掣車水馬龍的汽車虛影中,我突然感覺我不認識對面那個人。
我失去風度大喊道,“因為我討厭你,非常非常討厭你。你怎麼這麼惡心啊?”
他手足無措,短袖校服在大風吹刮下一記一記拍著他薄如紙片的身體,“不是,葉嫻,那東西不是我的。和我沒關系,我發誓。”
“不是你的還會是誰的啊?全校如果只有一個人有這名額,它也一定是你的。”
我看到陸思齊急著要過來,幾步邁上了天橋的樓梯。我狠下心轉過頭繼續往前走,但走了一會兒,卻沒看到他追過來。我回頭望,看見他的一小片頭頂,在天橋最高處露出來,風吹得他頭發亂飛舞。但他遲遲沒有繼續登上下一級臺階。
如果他再登一級臺階,我就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也許我就會轉過身奔向他。但他沒有。那片在我視野里指甲蓋小的頭頂,停留在天橋最頂點的水平線上很久,然后消失了。
然后我知道我可能永遠失去了他的消息。
背后的室友還在補充,“你知道他之前來我們學校的原因吧,就是他媽媽生重病,他本來要去美國高中的,就沒去。好像高考前一段時間,他媽媽過世了,他也沒什麼留下的原因了。哎,這樣想想他還蠻可憐的誒……”
“哐。”
一聲巨響。
我失手推下了陽臺上的一個盆栽。
松軟的泥土在炎熱的夏天緩緩地吮吸著滾燙地面的熱度。
我成年前的最后一個夏天結束了。
9
你知道嗎,人類與果蠅共享百60%的遺傳信息,和老鼠的基因則有80%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