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時它已經不叫流星了,叫隕石。
我有時候想,我和你的相遇就像是流星墜地的過程,我是如此微不足道,從命運的大氣層擦槍走火噼里啪啦地飛馳過來,啪地打在你光輝筆直的人生軌道上,我火花四濺,塵土飛揚,而你看到的只是一個語焉不詳的坑洞。
6
留校到靠近春節的日期,我才驚覺忘買回家車票。春運的供需壓力出乎我的意料,我去附近車站問了幾次,都沒有合適的班次。最后一次幫陸思齊在操場上補習時,我提到了這件事,他愣了一下,立即說,“我叫我爸爸送你回家好了。”
“從這里到我家要開兩三個鐘頭……”
“哈,”他詫異,覺得沒什麼問題,“沒事的啊。”
那天下了一點雪。我背著雙肩包,雙手側提著行李箱從樓梯上一拐一拐以怪異的姿勢走下來,陸思齊在宿舍樓下等我,有零星雪花落在他肩上和睫毛上,隨隨便便就站成一幅畫。他從我手中接過行李箱,滑輪在地上劃出濕滑的兩條痕跡,我怔怔地跟在他后面,盯著那兩條痕跡,直到撞上他的背。
“啊喲,對不起。”我揉揉頭。
他停在校門口的布告欄面前,“等等,你是我們年級第一哎。”
“啊?”我看過去,“哦,是。”
他撒開了行李箱的把手,用雙手晃我肩膀,“葉嫻你太厲害了吧!你都從來沒說過。”
我咋舌,心想這沒什麼好說。我總覺得獲取這些成績是理所當然我份內的事,不值得高興。但對于他來說,仿佛發現新大陸般激動。
把行李箱放進后備箱后,他小步跑過來,拉開車門,裝作很尊敬的樣子,“年級第一女士,來,請。
”車內的小世界向我伸開了擁抱,舒適的暖氣,清新的香水味,白色長毛坐墊,有輕柔的音樂傳出來。這所有一切都與我格格不入,我幾乎能看到我選擇坐進去的那一刻,就等于選擇了將我的人生交付給了一段毫不由我掌控的旅程,方向盤交給了別人,航向未知,終點成謎,路途許有諸多顛簸,我都無法控制。
但我還是坐進去了。
那一路車程漫長,春運的擁堵令車開開停停,讓我眩暈惡心。我在溫暖柔軟的車里昏昏欲睡,醒來時竟然已經靠在陸思齊的肩膀上很久。他動動肩膀,“哎你腦袋很重,我在想這不會就是你聰明的原因吧?”他伸展了下手臂,嘶了一聲,表明手掌都麻了,“開玩笑的,別介意。”
我頓時大窘,“對不起,對不起,我竟然睡著了。你干嘛不叫醒我?”
“啊,為什麼要叫醒你?”他回轉了一下肩膀,仿佛這項選擇從未在他考慮范疇之內。
那一刻我就該發現,他對周遭世界如此友好、坦蕩、姿勢舒展,而我拘謹、克制甚至惶恐,始終神經緊繃,完完全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一個人是否從小被愛和善意包圍,是看得出來的。
十六歲的我們馳騁在雪天的高速公路上。我是第一次愛人,而他當然不是第一次被愛。
這是我們關系不對等的來源。
在成年后的很多個夜晚,我無數次夢到一個被枕麻了的肩膀,一輛車像是駛在無窮無盡的虛幻道路上,沒有終點,不會停下。
在醒來后,我感到巨大的悵然若失,和微小的隱秘滿足。
那滿足來自于我想象著被枕到麻木的肩膀當時令他多麼難受,而他一動都不動。對他來說毫不在意的善意,已經能夠令我瞬時落淚。
7
有段時間我很想去沙漠旅行,在搜索資料時看到,全球最炎熱的撒哈拉沙漠有過幾次罕見的降雪。按理說那里又干燥又高溫,沒有理由會下雪。
但歷史上有記載的就起碼有三次,科學家推測說是因為恰好有什麼風帶經過,帶來極地氣團,后面的理論我忘記了,反正是在濕度溫度和海拔三者都合適的條件下,才形成了令人驚奇的沙漠降雪。有時候我會想,在所有條件因素都意外完美匹配的時刻,萬分之一的奇跡就會發生嗎。
8
來回改了幾遍申請文書后,我和陸思齊兒子熟稔起來。他其實十分健談,只是在成年人的場合中習慣裝酷裝冷漠,“反正一開口就說錯話,還不如不說咧。”但我是對付這類青春期富家小孩的高手,上司時常在其他同事面前贊揚我,說某些同事動不動和學生吵起來,看看人家葉老師,再紈绔的子弟都能與之談笑風生,令我聽上去像倒有《變形計》的功效。
總之,幾番來回后,他已經頗為信任我。
在網申快截止的一天,他從學校放學出來和我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店碰面,從書包里拿出筆記本電腦時帶出一封粉紅色的信封。我眼尖,立即笑起來,“哇,情書。”
他沒反駁,彎腰撿起來,把信壓在電腦下,“葉老師,說正事說正事。”
“干嘛,你怎麼都不打開看看。
”我注意到信封還封著口。
“好無聊,我才不看。何況明年我就要出國了。”言下之意倒是很負責很老成,不愿辜負女孩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