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槐八不算熟悉。兩人才認識不超過一天,卻已經在一張床上躺著睡過覺——李森自小受到的那些教育,都沒教他如何面對這種情況。
槐八卻盯著他胳膊上的白布,皺著眉,“好不容易跑回來,你們又要干什麼去?”
李森眼中有些躲閃,“昨天我們死了四個人,他們的遺體不能在廣場上被示眾……”
“傻!”槐八推了他一下,眼里全是著急,“政府之所以拿遺體示眾,你以為只是嚇唬老百姓的?還不是為了激起你們這些愛國知識分子的憤怒,讓你們自投羅網?!你這時候領著這些人去廣場搶遺體,不是偉大,是送死!”
李森遭她一推,有些后知后覺,可還是咬著牙,“反正不管怎樣,不能讓他們的遺體受這種侮辱……”
“我答應你。”槐八突然說。
“答應什麼?”李森不明白她的意思。
槐八吸了一下鼻子,抱著自己的胳膊,“我……我有辦法幫你把那些遺體要回來,還給他們的家人。你今天別帶著你的同學們去送死……”
8
第二天早晨,阿媽那位貴客的汽車就在院門口停著了。
上回槐八伺候過的那個漢奸,很喜歡槐八。那天槐八在他府上時,在床上他就跟她說,想在外面給她找處院子,讓她做他的小老婆。如果槐八愿意的話,就三天后親自來接她去看房子。
臨上車的時候,槐八把手包里的鋼筆拿出來,摸索著鋼筆上刻著的那兩個字。
她本來昨天去學校,是想問問李森,這鋼筆上刻著的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卻不想最后主動“接受”了一項“任務”。
若槐八那天留宿李森是出于好心,那麼她昨天信誓旦旦地說幫他們把那四個學生的遺體要回來,就是真真正正地和那些愛國知識分子扯上了關系。
昨日李森聽了她的話,并沒有按照計劃在廣場上搶尸體,而是和同學們在廣場上為那四具尸體念了幾首詩,然后原路返回了學校。
“……是要被槍斃的。”槐八站在車旁邊,下意識自言自語。
坐在司機旁邊的狗漢奸從車里探出個頭來,攥著槐八的手,油油膩膩地問:“什麼要被槍斃?”
“沒什麼。就是想著我就這麼離開院里了,阿媽一定到處說我是個白眼狼,她那脾氣一定恨不得槍斃了我……”
槐八擠出一個笑容,將鋼筆放回手包里,坐上后座。
狗漢奸給槐八準備的院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看著院子里住過人的痕跡,槐八不難知道她并不是這里的頭一個“女主人”。
被狗漢奸猴急地推上床的時候,槐八將手包甩得遠遠的,拉上了床邊的簾子……
半個小時后,狗漢奸坐在床邊抽煙,槐八蜷在床上,抱著自己的肩膀,小心地摸過自己肩上被皮帶抽出的紅腫印子。
此時也不過上午十點,外面日頭正好,槐八稍一抬頭,就被從大開的窗外射進來的陽光刺了眼。
槐八的腦袋鈍鈍的,可她還記得自己今天會上狗漢奸的車的目的。
“剛才我們來的時候,我看見廣場上掛著許多尸體,怪嚇人……”槐八深吸一口氣坐起來,將自己的臉輕輕貼著狗漢奸的后頸,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媚人,“我看里面好些都是年紀不大的學生……”
“都是嚇唬人的。”狗漢奸不以為然。
“哦……”槐八裝作不在意地接著說,“我有個弟弟,若是活到現在,也跟他們差不多大。
老爺,那些學生縱使犯了錯,可人都死了,還要被掛在廣場上示眾,折磨的不還是他們的親人的心……老百姓嘛,威懾一下,是個意思就行了。若是太狠了,老百姓也會心寒的。是不是?”
狗漢奸掐了煙,扭頭審視槐八。
“你心疼他們?”
槐八搖頭,又點頭,“我是說,政府將尸首示眾,不過就是為了討好洋人。但是老爺你想啊,這惡人是政府當了,而老爺你是洋人這邊的人,眼前有這種拉攏民心的機會,如果老爺你當了好人,顯示了洋人這邊的寬宏大度,那民心就是洋人的,洋人一定會夸獎你。老爺你說是不是?”
政府將游行示威的學生尸體示眾,唯一能阻止這件事的,只有蠻不講理的洋人。
狗漢奸是洋人的狗腿子,靠著一副諂媚的嘴臉,手上還是握有一些權力的。槐八昨天跟李森說的她的辦法,就是這個。
“……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五月的城開著五月的槐花,一串串潔白的槐花綴滿樹枝,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素雅的清香。
槐八就這麼離開了自己的風月場,住進了狗漢奸給她準備的這處小院子。
當天下午,狗漢奸以洋人的名義放下了廣場上的四名學生尸體,送還給死者的家屬們,然后對外大肆宣稱他頭頂上的洋老爺慈悲。
9
狗漢奸自己不知養了多少小老婆,卻要求小老婆們個個都對他忠貞不渝。是以,槐八的小院子門口一直有兩個狗漢奸的手下守著,院子里頭還配了一個什麼都干的老媽子。而且每隔一個星期槐八才能出門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