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剛冷著臉笑了笑:“哼,拿了大客戶名單,他哪天想開除我,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你看看,現在廠里主要部門的領導,哪個不是他自家人?跟著這號領導干,我能有什麼前途?不用他趕,我自己走!”
“你……是想辭職,你可想明白了?”
“早就想明白了,你以為這幾個月我忙什麼呢?我把后路都鋪好了,離了器械廠,外面的天地更廣!”
聽著方志剛的口氣,于秀花心里有數——這些年,方志剛是做領導做慣了,銷售部的那一方領地任他揮灑,他骨子里那股傲氣早被激出來了。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為了掙幾十塊錢工資就忍氣吞聲在鍋爐房里鏟煤的愣小子了。
就在那些眼紅他們的人想要看笑話的時候,方志剛竟真的辭了職。
他不但自己辭了,還鼓動于秀花也辭職,跟著他一起下海單干。他說,他在單位南下考察的那幾年,看到了很多新機會,并且,他交回廠里的大客戶名單也是有保留的。他自信,憑他的能力,只要幾單業務,就能拿回在廠里幾年的工資。
可于秀花沒有他那麼大的膽量。
她在廠里干了那麼多年,連崗位都沒換過,廠里已經陸續下崗了幾批人了,她覺得只要自己能守住這份工作就是萬幸了。
再者,她聽人說過,做生意風險大,別看今天能十萬八萬地賺,說不定明天就賠得傾家蕩產了。
她想,自己工資雖然不多,但收入穩定,志剛愿意折騰就叫他折騰去吧,萬一哪天他真折騰敗了,只要還有她這個保底的后備軍,他們的小家就不會垮。
只可惜,于秀花的鐵飯碗并沒有抱太久——當方志剛的公司開始涉足對外貿易的時候,器械廠已經因為經營不善倒閉了。
秀花所在的器械廠是專給拖拉機廠供應零配件的,但那時候,好多大型的國營拖拉機廠都開始轉型了,小拖拉機廠倒閉的更是不計其數,器械廠生產的零配件自然也就沒了銷路。
世事就是這麼難料,方志剛并沒有像于秀花擔心的那樣折騰敗——他趕上了下海經商的好時代,公司業務越做越大,員工從最初的幾個人,發展到幾十個人,再到幾百人,只用了五六年的時間。
而器械廠倒閉后,于秀花卻成了真正的家庭主婦。
很多年以后,于秀花偶爾也會設想,假如當初她聽了方志剛的建議,也辭職跟著他一起干,那他們的命運會不會就不是后來這樣了?
成了家庭主婦的于秀花覺得很寂寞,兒子上了初中學業繁忙,她輔導不了,丈夫的公司也不再需要她。
她和方志剛的差距越來越大,原來他們都在同一個廠子時,丈夫說點什麼,她還能插上嘴,但現在,丈夫在家里打電話時,嘴里冒出的那些外貿詞匯,她是完全聽不懂了。
母親來看她和孩子時,給她出主意,慫恿她去方志剛的公司干,幫著丈夫管賬。
她苦笑著說,志剛的公司運營得很順暢,還有專業的會計,她去了只是添亂。
其實,她是自卑了。
別說現在志剛沒叫她去公司,就是真叫她了,她也不敢去。
她怕給他丟丑。
這麼多年,自卑感其實是如影隨形地跟著她的,哪怕是在最初,別人還把方志剛叫“黑五類”的時候,面對著他,她也是自卑的。
因為這種自卑,回想和志剛在一起的這一路,好像都是她在主動追隨著他,心甘情愿地崇拜他、聽命于他,她本來就沒什麼雄心壯志,認識他之后,她全部的生命理想就成了守護好他們的小家。
她其實明顯地感覺到了,這幾年,方志剛都不怎麼愿意跟她說話了。曾經,她多麼欽佩他那份拼死也要上進的勁頭,可現在,她已經有些害怕他那種永遠都不知足的勁兒了。
她對他們的生活是滿意的,可是,一個對哪哪兒都心滿意足的人,能困得住一個什麼都想要的人嗎?
應該說,于秀花對方志剛的出軌是早有心理感應的,她甚至早就在心里,在夢里預想過千百遍了。
可是當真的在飯店里,碰見方志剛和別的女人一起吃飯時,她還是覺得心被狠狠剜了一刀。
那天,她是陪一個工友去商場進貨的。工友早年下崗后,開了個飯館,有心想聘她來做面點師,可幾次都被方志剛給攔下了。
方志剛那時已經當上了老板,自然不愿意讓老婆再干這種伺候人的活兒了。
于秀花閑得無聊時,就義務地幫老同事打打雜,當然都是背著方志剛的。
那天,于秀華陪老工友從超市采購鱸魚出來,一扭頭,卻正看見商場一樓的西餐廳里,方志剛和一個女人靠窗而坐。那女人有一頭海藻般的長發,她手握鋼叉,一面小口吃著,一面低頭含笑,方志剛的眼神追隨著她,很熾熱……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眼神。
有那麼一霎那,于秀花覺得這個男人不是方志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