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食堂的那幫老職工們,現在也開始羨慕她了。羨慕她跟著方志剛住進了新樓房,買上了大彩電、大冰箱。有人還開玩笑地問:“哎,秀花,當初你是不是早就認準了方志剛能發達,才一門心思要跟他好的?”
秀花還是像從前那樣,用手臂擋住嘴,傻兮兮地笑著。
其實,和方志剛戀愛的時候,她還是個啥都不懂的小姑娘,哪里會看人呢?要說會看,也就是那時的她似乎感覺到方志剛沉默的背后是在憋著一股子狠勁兒,這讓她覺得特有男人味兒。
現在,她倒寧愿志剛干得不那麼紅火,不那麼扎眼呢。
志剛現在干得那麼好,領著廠子簽下許多大單子,還時不時地戴上大紅花上臺受表彰,她心里其實是有些發慌的。
那滋味,就像是自己鍋里的肉炒得太香,生怕被別人惦記上。
尤其現在,志剛工作忙了,幾乎每個月都要出差,說是南下考察,能在家陪她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
于秀花的忐忑還沒來得及落實,更大的變動已經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在兒子讀小學二年級的那一年,器械廠忽然變了天——倆人工作了十幾年的國有企業一夜間改制成了民營制。
新來的廠領導對生產抓得很緊,每個車間都委派了主抓管理的工作人員,工人們每天上班要準點簽到,雙休也改成了單休,中午吃飯時間不得超過一小時……
原來,工人們最喜歡在工作間隙蹲在一處嘮嗑兒,既解乏又解悶,可現在,只要聚眾聊天超過五分鐘,按新廠規,得扣半個月的工資。
一時間,工人們都怨聲載道。
有幾個家里有點背景的老職工,竟糾結了一大幫工人,鬧起了罷工,他們打起橫幅,吵嚷著說要“維護無產階級的權利,抗議資本家把工人當機器使”。
誰也沒想到,那位看起來有幾分斯文相的新廠長,竟徑直下令把帶頭鬧事兒的老職工給開除了。
從那以后,廠里再沒人敢帶頭挑事兒了。
大家背地里罵歸罵,到該上工時,只能憋著一肚子火,老老實實地干苦力。
食堂的負責人也換成了廠長家的親戚,除此之外,于秀花的工作倒沒受什麼影響。
但方志剛卻比從前更忙了,他每天都回來得很晚,還時常帶著酒氣,臉色也總是不好。
秀花想問他,又擔心自己聽不明白,更惹得他心煩。
她只好曲里拐彎地從跟方志剛要好的幾個同事那里,打聽出點門道——原來,是新廠長想拿了方志剛外銷部科長的職位,換自己的小舅子上。但奈何大客戶的信息都在方志剛手里,方志剛不肯乖乖交權。廠長只好請審計局的人來查賬,想通過查賬拿到方志剛貪污受賄的把柄,逼他下臺。
查賬的那一個多月,秀花嘴上不說,可心里真像掛了七八吊水,每天都七上八下,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有好幾回,她夢見志剛被剃了光頭,收進牢里,她抱起兒子哭著去探監,可監獄的人死活攔住她,就是不讓進,她幾乎要哭暈在鐵欄外頭……
夢醒了,心還突突地跳,淚水糊了半邊臉。
有一回半夜,她實在受不住了,一頭拱進丈夫懷里,夢囈一般說著:“志剛,咱不當科長了好不好?咱就當個普普通通的工人,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
”
她本以為方志剛睡著了,但很快,她感到那雙溫熱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暗夜里,她聽見他說:“秀花,我咬牙拼了這麼多年,就是不想再受人欺負,這回,我還偏要掙口氣,不能隨便讓他捏方捏圓。”
于秀花還能說啥呢?在一起這麼多年,她早就明白方志剛的脾氣,她只能選擇默默地支持。
她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想,假如志剛真被判了刑,只要他人還全活,甭管五年、十年,她都會帶著兒子等他的。
一個半月后,查賬結果出來了,果然,賬面上沒有什麼大問題,但吃拿回扣的小問題卻有不少。
其實,在那個時代,要回扣也是普遍現象,關鍵是能談下業務來,替廠子拿到效益。再說了,回扣也是給本部門的人發了獎金,并非都揣到了方志剛個人的腰包。
但話又說回來,如果廠長真想下狠手整方志剛,這侵吞國家公款的罪名,也夠他坐個三五年的了。
于秀花就更加惴惴不安了。
有天夜里,廠長秘書來了他們家,秘書轉達了廠長的意見,說只要方志剛把大客戶的名單交出來,廠里不但不會上報處罰他,還能給他個分車間主任的職位干,基本待遇保持不變。
于秀花在一旁聽了,很是大舒了一口氣,她忙殷勤地又是給人端茶,又是削水果的。可方志剛卻遲遲不肯表態,并且直到秘書走時,他的面色都是冷冰冰的。
送走了秘書,于秀花有點討好地說:“志剛,人家都說這新廠長是個狠角色,沒想到,他對你還是禮讓了三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