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秀花和方志剛的故事要追溯到上個世紀的70年代。
1971年,于秀花剛滿17歲,但她已經接替母親在廠食堂工作了一年半了。
于秀花和方志剛的第一次見面,頗有些戲劇化。
那天中午,于秀花正穿著藍布衫白圍裙的工作服,站在餐廳窗口給工人們打午飯。
午飯是白菜肉包子。
那個年代的伙食,一年365天,有360天都是見不到葷腥的,這頓白菜肉包子幾乎把廠里所有的工人都引到了餐廳。
眼看打飯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餐廳組長開始給組員們分包子,提前預留了二十幾個大包子,餐廳組每人能分兩個。捂著熱騰騰的白面包子,于秀花心里美滋滋的。
在食堂工作了一年多,她已經充分領悟到母親所說的——食堂工,就是廠里最好的工種,在這兒干活,永遠都不用擔心餓肚子。
于秀花用搪瓷飯缸端著熱包子從打餐口往餐廳走時,卻聽見餐廳西邊響起了一個年輕男人的高喝聲:“你他媽碰著我了,瞎啊?”
那被罵的瘦高個男人,于秀花認得,是廠鍋爐房的方志剛。
方志剛的父親曾在國民黨麾下做過一個小軍官,文革伊始,就被揪斗了。
方父早年抗過日也參加過內戰,身子骨受了搓磨。文革中,又是被罵又是被打,老人郁郁寡歡,沒挨過三年就病死了。
作為標準的“黑五類子女”,按規定方志剛是進不了國營廠的。
但他因為父親死得特別慘,上頭于是半是憐憫半是命令地把他安排進了器械廠。名義上,他是進廠來接受勞動改造再教育的,因此只能在鍋爐房里干最臟最累的活兒。
此時,方志剛正手捏飯缸,怒目而立,他胸前的藍布衫洇濕了一大片。很明顯,是別人撞了他,卻還要倒打一耙。
“你他媽還不認錯?!”
“你一個‘黑五類’,干活不積極,吃肉包子倒比狗跑得快!”
周圍有了竊竊私語的嬉笑聲。
罵人的青年見周圍人有了反應,越發來勁了,他斜吊著眼,張口還想罵。不想,一直沉默不語的方志剛卻突然發了飆,把兩個包子齊齊扔到了他胸膛上。
“你他媽還敢動手?”罵人的把胸脯一挺,上前一把揪住了方志剛的衣領子。
于秀花看見方志剛垂在身側的拳頭攥了又攥。
他一個“黑五類”,要是真打了人,只怕連燒鍋爐的崗位也保不住了。
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于秀花放下飯缸,一個箭步沖到了兩個男人面前。她一面用力地分開兩人,一面大喊著:“干什麼呢!食堂不許打架!”她扭臉對那個找茬兒的青年說:“我可看見了,是你把湯灑人家一身,怎麼還不饒人的?差不多得了!”
兩個大男人,說到底也不過是二十歲出頭的愣小子,眼下他們突然被小姑娘這麼一攪和,倒都沒了再斗的興致。
于是,一個撒了手,一個扭頭就走。
于秀花撿起被扔在地上的包子,端上飯缸,沖方志剛追去。
“唉,你站住,別跟包子過不去啊!”方志剛停在餐廳門口,回身看她。
于秀花氣喘吁吁跑上前,把包子往方志剛手里塞:“就沾了點灰,皮撕了,一樣吃。”
方志剛還是垂著手,不說話。
“你嫌臟?要不,把我的給你?我不嫌!一毛錢飯票呢!”于秀花作勢,要把自己飯缸里的包子換給方志剛。
方志剛終于伸出手,一把搶過她手里那兩個臟了的包子,咕嚕了一句:“謝了。”
搶包子時,他的手指蹭過她的手心,于秀花覺得面皮倏地一熱。
她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等再抬頭時,卻見方志剛已經大步流星地走遠了。
望著那個瘦高挺拔的男人背影,于秀花呆立在食堂門口,她用食指絞著辮子梢的頭發,竟有些傻兮兮地笑了。
于秀花也說不清到底喜歡方志剛什麼,也許是他挺拔的身量,也許是那眉眼間的英氣,甚至就連他眉頭輕蹙的沉默,都讓她覺得這個青年跟車間里那些吃飽了就會扎堆抽煙罵臟話的糙漢子不一樣。
總之,少女一懷春,便勢不可擋。
鍋爐房的水除了供暖,抽出來的廢水還往澡堂子里供,食堂里洗碗涮菜也得用三輪車去鍋爐房拉熱水。
原本,這拉熱水的活兒都是食堂一個姓牛的老師傅去,于秀花只是偶爾搭把手。
但后來,每趟拉水,于秀花都跟著一起去。
食堂的人只當秀花是尊老愛幼,卻不知她心里有了小算盤。
鍋爐房里除了方志剛,還有個六十多歲的瘦老頭,兩人白天黑夜地輪班倒著鏟煤。去的次數多了,于秀花看出來,明顯的方志剛值夜班的次數更多。
于是,她對方志剛的好感,就又多了幾分。
經了那次食堂的事兒之后,方志剛在鍋爐房里碰見她時,會會心地一笑。
他一笑,她也對著他笑。
兩人竟互相默默地傻笑了一個月。
于秀花就有些著急了。
鍋爐房里常年熱氣騰騰的,她注意到方志剛總穿一件舊背心,那背心被煤粉熏得灰黑灰黑的,早看不出是啥顏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