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表情安詳,像在做什麼美夢。
藍白條紋的病服穿在他身上空蕩蕩的。
他袖口處露出一截纖長手腕,手背扎著針,上面藍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他一直很瘦,但我從沒有見過這麼羸弱纖瘦的他。
像一個精致的仿真娃娃。
像一尊脆弱的蠟像。
更像是一片山間晨霧,只消一陣卷地風就會消散不見。
我隔著玻璃看著他。
聽不到他的呼吸,感受不到他的心跳,瞧不到他的生機。
從我認識他以來,他身上就裹著一層堅硬外殼。
現在殼碎了,他也碎了……
顧驍跟醫生交涉成功,有護士帶我洗手消毒后,給我了一套隔離衣。
我戴上口罩帽子,進了重癥監護室。
跟沈葉舟相愛時,我恨不得天天和他黏在一起。
可這四年,我們見面的次數一只手數得過來。
現在,我再次抵達他身邊。
可我們之間卻隔了千山萬水,萬丈鴻溝……
兩天后我媽抵達京城,和沈葉舟住的是同一家醫院。
顧驍很快將一切打點妥當,我幾乎沒出什麼力。
沈葉舟身體機能損壞得太嚴重,半個月才醒。
看到我時,他愣怔了很久。
「阿瑜,你來啦。」他笑著跟我打招呼。
語氣平淡柔和,再無先前的針鋒相對,劍拔弩張。
可那微微顫抖的手昭告了他的不平靜。
我點頭,「我媽身體不好,在這家醫院能得到最好的治療。」
「這樣啊。」他嘴角牽起一抹弧度,「這邊顧驍熟,有需要的地方找他,祝阿姨早日康復。」
「嗯。」我輕聲應聲。
我什麼都沒問,只跟他相顧沉默。
我們曾無話不談。
可分別四年后,很多話都不知如何開口。
「我要為上次同學會的不可理喻道歉——」
過了一會,他主動引出了話題。
16
「我說的話同樣難聽……」
想起那天的針尖對麥芒,我眼神一暗。
「聽到你這句話,心里的愧疚好像少上了幾分。」
他輕輕笑了出來。
我心里一震,無言看向他。
「阿瑜,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他漆黑的眸子動了動,移開了目光,
「這些年我被我母親蒙騙,聽了太多版本你的故事。」
「身邊又不乏好事之徒添油加醋,以至于假假真真分不清楚。」
「直到從阿驍口中驗證真相,我才知道害你吃了多少苦……」
「阿瑜,你父親的事情我很抱歉……」
「現在我搞垮了沈家,也算是替你報了仇,你可不可以別恨我母親?」
「恨一個人太累,她那樣的人……不配被任何人記住……」
他說得很輕很慢,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容。
可他眼睛里卻只剩兩池悲涼。
他想用微笑去掩藏,可他用盡力氣都沒有藏住。
我被這樣的表情灼痛,痛得說不出話來。
我雖然失去了父親,可我還有母親。
但他卻只剩下他自己了。
「阿瑜,你也別恨我……」
「我的人生就是一團爛泥,不該把你扯進來的。」
「如果時光能回到八年前,我一定不會跟你表白。」
「我會把對你的喜歡藏在心底,最后帶到地下……」
他看了會窗外,似是想通了什麼,再次看向我,
「如果可以,找個好人家把自己嫁了吧。」
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著病房外等候的顧驍。
目光空洞、麻木且荒蕪。
像是對這人間沒有了任何眷念。
我心尖一顫,溢出無邊酸楚。
「如果你能答應我一個條件,結婚也不是不可以。
」
我定定看著他,試圖喚醒他生的信念。
他彎唇,「說來聽聽。」
「重建沈氏。」我道。
他怔忡了一下,眉梢疑惑挑起。
「既然有勇氣毀了你所厭惡的沈氏,那就重建一個獨屬于你的沈氏。」
我笑了笑,綿里藏針,「別告訴我你有勇氣搞破壞,卻沒能力開疆拓土。」
「如果我就是沒能力呢?」他問。
我壞笑,「那我就告訴我的子子孫孫,沈葉舟是個懦夫。」
「真拿你沒辦法。」
他眸底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無奈。
「既然你答應了,那我們以三年為期——」
我彎腰勾住他小拇指,「三年后,你的沈氏申請上市,我嫁人。」
「好……」他輕輕應聲。
他的身體太虛弱,不一會又繼續陷入昏睡。
顧驍走時,我提出送他。
在住院部前的梧桐樹下,我踮起腳親了他。
他被我的舉動嚇到,原地后跳一大步。
「有感覺嗎?」我問他。
他呆呆沒回答。
「問你話呢——」我用腳尖踢他,「有沒有感覺?」
他紅著臉點頭。
「什麼感覺?」我挑眉。
他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話,「還想要……」
二十五歲的青年,說這話的時候純純一個愣頭青。
我被逗笑了。
「想要可以,但不是現在。」
我仰頭鄭重看他,「阿驍,我們重新做個約定吧。」
「你……你說……」
他緊張地捏起拳頭。
「你出去玩三年吧,去哪里都行。」
「這幾年你光顧著盯我,荒廢了不少時間。」
「所以,去外面走走,去見更多的人,經歷更多的事。」
「如果三年后你依舊喜歡我,我們就結婚。」
我笑吟吟看著他,「前提是這三年,別再圍著我轉了。」
我和沈葉舟已深陷沼澤。
他正大好年華,沒必要將光陰浪費在我們身上。
顧驍眼里迸出光亮,聽到最后又轉為委屈。
「出去玩和圍著你轉并不沖突,為什麼不能……」
他試圖跟我談判。
「不答應就當我沒說。
」我佯裝生氣。
「我答應就是!」
他咬牙應下。
我撲哧笑出聲。
真是個非常單純好騙的男孩子呢。
「那麼,合約即時生效,請開始你的旅程吧。」
我哥倆好地拍了拍他肩膀。
「現在就走?小瑜瑜你催命啊!」
他瞪大了眼,嘴里不滿嘟囔。
「別廢話,麻溜滾。」
我掰正他身子,將他面向醫院停車場方向,「多待一秒增加十年期限。」
「那我走了……」
他回身摸了摸我的頭,「你保重。」
「我會的。」
我笑著跟他揮手。
盡管一步三回頭,顧驍的背影還是消失在日光盡頭。
我突然感慨不已。
三年過去,我和沈葉舟渾身沾滿淤泥。
唯有顧驍始終活在陽光下,眼神清澈明亮,不染塵埃。
這樣光芒加身的少年,如何不讓人心生歡喜。
但他太過美好,總讓我有種不真實感。
現在,我把他還給人海。
以三年為期,給所有人一個繼續向前的理由。
我知沈葉舟萌生了死志,所以用三年來困住他。
他知我察覺出他的意圖,所以敷衍以待。
但不論如何,這一次我想守著他。
我曾將他丟入風雨。
這一次,我想拖他上岸。
我遙望天際。
落日西沉,殘陽如血。
而山高海遠,再沒什麼能照亮我回頭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