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會無意間觸到他看我的視線。
溫柔而又繾綣。
我已過三十歲,卻仍會如少女時期一般,心臟砰砰而跳。
離開美國的前一天晚上。
我從酒店搬到了他的住處。
我沒料到他如今事業有成,住的卻只是兩室的小公寓。
但隨即卻又覺得正常,陳嘉言的物欲一向都不重。
他親自下廚為我做燭光晚餐。
而我,在他忙碌的時候,將舟仔給我弄來的那種藥,放在了他的紅酒中。
我和宋慕原結婚四年,未曾有過夫妻之實。
按照當初約定,我們明年就會協議離婚。
我不會再嫁人。
自然也不會生育。
可我需要一個繼承人。
這是我自己說服自己的理由。
其實最真實的理由,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
陳嘉言喝完那杯酒不久,藥效就發作了。
他迷醉得厲害,吻得洶涌而又危險。
是一種對自己所有物完全侵占的吻法。
他的手撫著我的頸,又掐住我的下頜。
撫摸的動作逐漸燥亂,漸漸吻得更兇。
我有些喘不過氣,手指緊緊攥著身下的床單,緊閉了眼。
這些年,我的身體被一個隱秘的開關鎖上了。
但此刻,陳嘉言輕而易舉就將它打開。
他不停喚我的名字。
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直到最后,我幾乎失去意識。
陷入他緊窒的環抱中,仿佛我們要一起死去。
20
回香港后的第三個月。
我忽然接到了陳嘉言在美國的律師來電。
「陳先生這幾年身體狀況一直都不太好,熬夜加班更是常事。」
「他這些年都是不要命的工作狀態,三年前就在服用助眠的藥物。
」
「這一次大約是連續加班一個星期的緣故,心臟嚴重超負荷,助手發現的時候,他已陷入深度昏迷,錯過了黃金搶救期……」
「梁小姐,陳先生早已經擬好了這些協議。」
「他說,當年創業的啟動資金是您給的,他有今天,都是因為您的緣故。」
「所以,他將名下一切全部給您,而您,只用支付一美金,就可以收購這家芯片公司。」
「近來,陳先生一直加班處理的,就是這件事……」
我攥著手機,耳邊漸漸響起刺耳的嗡鳴。
我失態地打斷律師的話,幾乎是顫抖著哭著大聲問:
「陳嘉言現在怎麼樣了?他在哪里,在哪一家醫院,我現在就飛過去……」
「抱歉梁小姐,醫生已經盡力。」
「他……死了?」
「醫生還未宣布,如今只是盡力拖延……」
「但請您做好準備,已經無力回天。」
21
我趕到醫院時,醫生已經準備讓護士關掉所有儀器。
陳嘉言安靜平和地躺在床上,就像是睡著了。
我讓所有人出去。
我守在他的床邊,握著他的手,低了頭輕輕吻他。
他的眉毛烏黑濃密,緊閉著的眼,眼尾很長。
臉色看起來很蒼白。
我喊他名字,輕輕吻他的時候。
他的眼尾緩緩地洇出了淺淡的濕痕。
紙上丹青難著墨。
世間的傷心,從來都畫不成。
我握緊他的手,輕輕貼在我的小腹上。
「陳嘉言,我懷孕了,是你的……」
「你要做爸爸啦,陳嘉言, 開心嗎?」
他沒有說話, 沒有睜眼。
他的呼吸越來越弱。
但他的眼淚,不停地從緊閉的雙眼中溢出。
我撲到他身上,緊緊抱住他越來越涼的身體。
我的愛人, 沒有了心跳和呼吸。
他在最溫暖的春日。
死在了我的懷里。
22
為陳嘉言舉行完葬禮。
整理他的遺物時, 我在書房發現了一封信。
那封信就夾在他書桌上的相框背面。
相框里是我的照片。
那時候我只有二十二歲,笑得囂張明媚。
那封信并不長, 說是信, 其實更像是他想起我時就留下幾句的隨筆。
我哭得近乎崩潰。
「寶恩, 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在酒里放了東西。」
「傻瓜,你完全不用那樣做。」
「男人面對心愛的女人, 不需要酒精和春.藥。」
「我很早很早就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只喜歡你。」
「但我總是自卑地想著, 等我更優秀一點, 等我賺了更多的錢,更能匹配你時, 再告訴你吧。」
「你不會知道我有多后悔。」
「和你分開后的日日夜夜,我都在痛悔自己當初的怯弱和卑微。」
「所以寶恩, 從此以后, 我會把自己掙來的, 最好最好的一切, 都給你。」
「最寶貝的寶恩, 那一年香港沒有如約下雪,聽說今年一定會。」
「這一次, 我應該不會食言了吧。」
23
香港那年剛入冬時, 果然下了一場很小很小的雪。
可是陳嘉言再一次食言了。
那時候, 我的肚子已經很大, 馬上就到預產期。
我和宋慕原平和地簽字離婚。
他紳士地攙扶著我上車離開。
也許是做了爸爸的緣故, 他很會照顧孕婦。
「寶恩。」
他將我頭發上的幾片雪拂去,一如從前那樣, 溫柔喚我的名字。
「祝你幸福,真的。」
我很牽強地扯了扯嘴角。
幸福這兩個字,早已徹底退出了我的人生詞典。
「也祝你幸福。」
我望他一眼,車窗緩緩升起。
宋慕原似乎又說了一句什麼。
但我已經收回了視線。
他站在那里,一直到我的車子駛出去很遠很遠。
都沒有離開。
24
我的獨子梁思嘉四歲的時候,在我書房里玩耍。
翻出了當年陳嘉言送我的那個新婚禮物的盒子。
耳釘我小心地收在首飾盒里。
盒子我也沒有舍得丟掉, 就一直放在書房的柜子里。
思嘉玩那個盒子的時候,無意間打開了盒子的夾層。
里面掉出來了一張卡片。
卡片上是手寫的一行字。
「媽咪啊,這上面有你的名字。」
思嘉拿著卡片跑去花園里找我。
我笑著接過卡片, 卻在看到那熟悉字跡時,愣住了。
「陳嘉言愛梁寶恩, 誰都不知道。」
我的身后是花團錦簇, 春風和煦。
我的身邊是可愛聰慧的幼子。
我手里拿著深愛的人很多年前寫下的卡片。
在那漫長而又孤寂的時光里,有一場無人知曉的愛。
只澎湃洶涌在了內斂沉默的陳嘉言心里。
卻又在多年后,在梁寶恩的世界,化成了紛紛揚揚永不融化的雪。
而那一場姍姍來遲的雪, 就此困住了我的一生。
我的世界里這場雪永不停。
但陳嘉言,卻永遠失約,再不會回來了。
-完-
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