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被拖進廁所時,她會在門口等他出來,然后遞給他一張干凈的紙巾。
在他拍打身上的腳印時,她會提醒他哪里沒拍干凈,然后動手幫忙一起拍。
在他一個人打掃教室時,她會默默奪過掃帚,擺擺手讓他先回家,別讓奶奶擔心。
她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小孩,好像永遠都能知道他在想什麼。
只有她會喊他安齊,而不是傻子。
他頭一次,在學校里也擁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不知道朋友的定義是什麼,如果高陽是他的朋友,那唐河清就是他最最最好的好朋友,沒有一個同學比唐河清對他還要好了。
他迫切地想和好朋友分享,于是他把他認為的好吃的飯團給她帶了一份。
奶奶問他帶給誰的,他說給他最好的朋友清清。
于是一向節省的奶奶放了兩大勺白糖作為餡料。
他本來還想給她帶雞蛋的,但現在是孵小雞的最佳時間,他也不吃雞蛋了。毛毛一天下的兩個蛋都被聚在一塊等著孵化。奶奶說到了春天,他們就有數不清的雞蛋可以吃了。到時候他就可以分給他的好朋友最美味的雞蛋!
他每天唯一的零食是一角錢一根,最普通不過的淀粉腸。他以前怕被搶走,都在校門口就吃了,現在他都偷偷夾書里藏著,等下課了找清清一人一半分著吃。
別人都說他臟,但他每次回家都把自己洗干凈了的。
他遞吃的給唐河清時,眼里小心翼翼:「我不臟的,這些很干凈,你別嫌棄我。」
見她神色自然地接過,他悄悄松了一口氣。
他就知道,他的好朋友是不一樣的。
兩個自身難保的人,逐漸有了交集。
隨著他們走得越來越近,班里那些人找到了新的樂趣。
他們叫安齊傻子,叫唐河清唐傻子。
只要看見他倆走得近,就會興奮高呼兩個傻子在談戀愛,然后把兩人的作業本撕碎,從天灑下,說是給他們辦婚禮。
一個兩個甚至爭著讓他們喊爸媽。
唐河清的后背經常被貼上紙條,上面寫著傻子的老婆。
一封又一封以她的名義寫得露骨的情書在班里公開傳閱。
安齊聽不懂,但他知道老婆這個詞和好朋友是完全不一樣的,他逢人就解釋不是這樣,卻被變本加厲地嘲笑,說是傻子也知道護老婆。
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初二下學期。
朱春娜調走了,新來的班主任是個年輕的女教師,姓李,聽說是大城市過來支教的。
她第一節課就強調了嚴禁任何形式的校園暴力。
任何學生有困難都可以去找她幫忙。
在她嚴厲的管教下,高陽那些人收斂了不少。
甚至唐河清和安齊還申請到了貧困生的補助名額。
他們頭一次光明正大地在班級里分火腿腸吃,頭一次一起吃到圓滾滾的,白胖胖的飯團。
唐河清不用再被開低俗的玩笑,安齊不會再帶著一身傷回家。
他們都很開心。
為了表示慶祝,安齊打算明天給他的好朋友帶兩根火腿腸。
他怕自己忘記,睡前拉著奶奶的手說了好幾遍,讓奶奶提醒自己,記得帶兩根火腿腸。
晚上睡覺時,安齊做夢都在笑,安奶奶無奈地搖了搖頭。
所有人都以為明天會是個好日子。
安齊也是這麼認為的。
直到清晨,他兜里揣著兩根火腿腸和捂得嚴實的飯團過馬路時,一輛超速的大貨車無視紅燈,從斑馬線上飛馳而過。
安齊小小的身體瞬間被卷入了車底。
劇痛從他的右腿上傳來,鮮紅的血液漸漸染濕了地面,他忍著痛想從車底爬出。
不承想,司機聽到了呼喚,驚慌過后卻冷靜下來,他仿佛什麼也聽不到,一腳踩住油門,在那條路上來回碾壓,直到再也聽不見一點聲音,隨后揚長而去。
「寧愿撞死不撞殘。」
這是跑長途的貨車界流傳的一句話,利益徹底壓倒人性的象征,有很多司機不贊成,卻也有很多司機奉行。
安齊的身體成了薄薄的,扁扁的一片。
他到死嘴里都在念叨著火腿腸。
那時候正早,路上沒什麼人,小鳥從安齊的頭頂上掠過,小狗從安齊的腳邊經過,螞蟻在安齊的手心安起了家。
直到太陽徹底升起,一聲尖叫劃破表面的平靜,有人發現了躺在地上的安齊。
彼時唐河清正拿著兩個氣球向班級走去。
安奶奶正在侍弄她的小雞,孵化出了足足有二十只。
她們都在等著和安齊分享喜悅,卻不知道永遠也等不到了。
安齊提前被春天帶走了。
唐河清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能接受這個事實,同學的遺忘和平淡讓她時常懷疑安齊存在的真實性。
之后,安奶奶也沒了消息。
她把安齊遺落的課本送上門時,被鄰居告知:
「那個老太婆瘋了,大冷天非要去河邊找她孫子,一失足掉進去淹死了。
發現的時候,人都被泡變形了。」
她也被春天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