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住在小鎮最北邊,那是鎮上最偏僻的地方,從學校到家有六七公里,很遠很遠,遠到安齊是班里起得最早的學生,卻是最后一個到教室的。
奶奶有一輛上了年頭的三輪腳踏車,她提出騎車接送安齊,被堅定地拒絕了。
安齊不想讓她到學校,也不想讓她被同學看到。
人人都說他傻,但他覺得自己才不傻。
初中剛開學時,沒有學校愿意收他,都嫌棄他笨。
他背著奶奶一針一線特意給他縫的新書包,坐在馬路對面的石墩子上,看著那些同齡人拎著新課本說說笑笑地走出一中校門,眼里滿是羨慕。
他也想上學。
大家都說只有上學讀書才會有出息,未來才能掙大錢。有錢了他就可以給奶奶買很多很多的肉吃,奶奶太瘦了。再給她買一輛新的三輪車,要電動的,和鎮長開的一樣,不用奶奶自己使勁。最重要的,還能帶奶奶去治病,她經常咳嗽,有時候痰里還會有血。
雖然他很多時候都聽不懂老師和同學們在講什麼內容,但奶奶說他不笨,只是開竅得晚。他多上學,說不定哪天就突然開竅了。
只可惜沒有學校愿意要他。
就在他失落自己沒辦法讀書掙大錢時,一雙滿是皺紋的手輕輕撫上他的頭頂,掌心帶著干燥的溫暖,滿頭花白的奶奶挺著細瘦的身板,目光慈祥。
「我們小齊會有學上的,回去睡一覺,醒來就有學上嘍!」
安齊信了,因為奶奶是不會騙他的。
果然沒過幾天,他就收到了一中的入學通知。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份報紙,惹得小鎮沸沸揚揚,讓奶奶一時間成了名人。
報紙加粗的黑標題:【一中校長一視同仁主動接收智力問題少年,七旬拾荒老人感動得熱淚盈眶,竟當場下跪磕頭感激!】
中間附著一張清晰的黑白圖,是奶奶給一個中年男人跪下磕頭的照片。
他起初并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只是疑惑奶奶明明教育過他膝下有黃金,自尊比金貴,決不能輕易彎下膝蓋。
后來他發現奶奶的膝蓋布滿了青紫,就連額頭也是一片紅腫。
為了配合一中校長拍出最滿意的照片宣傳,安奶奶跪了兩個多小時,磕了不知道多少次頭。最后終于換來了安齊的入學機會。
安奶奶至今還覺得是自己欠了校長的大人情,她不知道的是憑借這張照片,這篇新聞報道,一中每年的撥款都翻了番。
這些安齊也不知道,他只聽到鄰居罵奶奶:「一大把年紀為了個撿來的野孩子老臉都不要了。」
聽到高陽那些人嘲笑:「那老太婆的垃圾車一踹一個準,可好玩了。」
他只知道奶奶去學校時挨欺負了。
即使奶奶什麼也沒告訴他,但連續幾天奶奶的眼眶都是紅的。
這讓他下定決心以后不讓奶奶再靠近學校。
安齊到家時,月亮正當空。
那間小平房門口亮著燈,遠遠地就能看清腳下的路。
瞧見靠著門檐,時不時向外張望的身影,安齊揮手大喊:「奶奶,我回來啦!」
「好好好,開飯嘍!」
簡單的紅薯粥,配上腌蘿卜,祖孫兩人坐在小木桌上吃得津津有味。
「小齊今天在學校怎麼樣啊?」
安齊拿筷子的手一頓,睫毛顫了顫,然后揚起臉笑容燦爛:「奶奶,可好啦!我今天又學到粉色代表著草莓味哦!」
「好好好。」奶奶欣慰地點頭。
刷碗時,安齊的余光瞥見櫥柜里用稻草編制的籃子,里面有一顆圓滾滾的雞蛋。
他轉頭驚喜大喊:「奶奶,毛毛今天下了三顆蛋嗎?」
安奶奶養了兩只雞,一只是公雞,叫小黑;一只是母雞,叫毛毛。是安齊給它們取的名字。
為了盡力讓安齊的營養跟上,奶奶每天都會給安齊煮個雞蛋。
一開始,安齊見奶奶沒有,他便不肯吃,非要分一半給奶奶才行。
草雞蛋的個頭本來就小,一個人吃都嫌少,安奶奶又怎麼舍得分走那微薄的營養。
于是她騙了安齊。
「毛毛每天都會下兩個蛋呢,一個早上下,給我們小齊吃,一個下午下,就留給奶奶吃,好不好?」
單純的安齊信了,松開了緊攥著的書包袋,允許奶奶把唯一的雞蛋放進去。
而事實上,毛毛每天最多下一個蛋,這個蛋被奶奶單方面寫上了安齊的名字。
今天是意外,毛毛破天荒地下了兩個雞蛋。
安奶奶打算留著,明天給小齊煮兩個。
聽見安齊的呼喚,正在做飯團的安奶奶應聲:「是呢,毛毛今天可厲害啦,下了三個蛋呢,明早小齊可以帶兩個去學校了。」
安齊沒有說話,臉上的笑意漸漸變淡。
他沉默著端起洗衣盆向門外跑去,直到遠離了奶奶的視線范圍,到了小河邊才停了下來。四下安靜無人,他終于放聲哭喊,眼淚洶涌地滑落。
沒有,根本就沒有。
垃圾桶和菜地他都翻過了,根本就沒有雞蛋殼,如果奶奶真的吃了,她一定不會把雞蛋殼扔在除了這兩處之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