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周海晏(上)
那天,我對著他的背影說了聲「再見」。
我以為,此次一別,要等經年。
但其實,他日重逢,要等來生。
只是在一個平常的早上,我像往常那樣走進解剖室,卻發現解剖臺上躺著的是我最想見的人。
「死者姓名周海晏,年齡 31 歲,性別男,身高 186 厘米左右,體重 75 千克,死亡時間 48 小時……」
后面的我已經聽不清了,只覺得耳朵嗡嗡響。
「小唐,死者你認識?」
「不認識。」
「那這次你來解剖。」
「好。」
我故作鎮定,師兄多看了我兩眼,卻什麼也沒說。
分開已經僵硬的右拳,掌心緊握的是一張皺巴巴的十塊錢,被疊成小小的三角形。
我以為我會痛哭,會咆哮,會嘶喊。但事實上我什麼感覺都沒有,情緒像是被完全抽離了,完全心如止水、無波無瀾。
原來人難過到了極致,是會突然恢復平靜的,平靜到我面不改色地操作完整個流程。
隨著他的尸體一起回來的,還有一段視頻,記錄了三十個小時內他所經受的慘無人道的折磨。
那些毒販,拿火燒他的身體,用錘子一寸一寸敲碎他的骨頭,用鞭子打出一條條傷口。在他快喪失意識時,在傷口上撒鹽,反復重力擊打面部頭部……最后活生生被折磨至死。
這是來自邊境最大販毒集團被中方搗毀后,無能而卑鄙的垂死掙扎。
周海晏臥底六年,和中國警方里應外合,徹底將囂張多年的邊境販毒集團一網打盡,卻在即將全身而退時,身份被暴露,遭到毒販殘忍報復。
……
醫院里,六年不見的小付警官躺在病床上,全身多處纏著繃帶,穿著藍色條紋病號服,右手和左腿處是空的。
他說:「唐妹妹,好久不見。」
我說:「好久不見。」
我們沉默著對視了很久。
眼淚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小付哥哥,周海晏他怎麼突然就回不來了呢?」
他頓了頓,面露不忍,將要說出口的話變得分外艱難。
「是你爸。
「他被騙到邊境人體販毒了,因為他每次帶的量少,成功率低,引起那些人不滿。為了活命,他荒謬到把你推了出去,他說他還有個女兒可以騙過來幫他們。
「周哥暗中攔下了你的信息。于是任務收尾時,你爸看見周哥就一口咬定他是警察。事實上他只是想報復,卻就這麼誤打誤撞了個正著。
「身份暴露后,他護著我們先離開,自己卻再也沒能出來。」
我脊背僵直地靠在墻面上,大腦轟然空白一片。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現實會是這麼。
荒誕而又殘忍。
「那我爸現在人呢?」
「死了,毒癮發作。」
我不知道是該笑他死不足惜,還是應該替我的周海晏委屈世道不公。
抑或是,恨我自己,是我拖累了他。
過了好久。
他小心翼翼問:「她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旋即自嘲:「得虧當年沒耽誤她,我以后就是個廢人了。」
「兩年前,她出車禍成了植物人。因為被家里逼婚,她醉酒后到山上飆車,人和車一起翻了下去。
「她一直在等你。」
空蕩蕩的病房里,兩個被世界拋棄的可憐蟲,交換著彼此最想知道的信息,同時也將最鋒利的箭狠狠刺在了對方心上。
我回家睡了兩天,妄想認為這些都是夢,夢醒了就會好。然而夢醒后依然是現實。
「這是周海晏烈士的骨灰,還有他的遺物,根據他遺書上所寫的,把這些都交給他的未婚妻——唐河清女士。
」
我驀地怔在原地。
遺物里是上百張我的素描,以及一顆鉆戒。
在我以為自己沒有跟上他的腳步時,回首再看,原來他注視著我的背影已經走過漫長的年頭。
我忍不住發著抖,嘴角扯出一抹慘淡的笑。
戒指套在手上,大小正好。
看著懷里捧著的木盒,我輕輕說道:
「周海晏,我來帶你回家了。」
外面風很大,秋氣正濃,路上都是枯黃的樹葉,天上飛著,地上落著。
我滿目凄然地走著,眼底只有無邊的悲哀與寂滅,腳下仿佛有千斤重。
忽然,身體被撞了一下,是三歲的小孩在路邊追樹葉玩,他媽媽跟在他身后護著。
小男孩下意識向我低頭道歉:「對不起,奶奶,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我回頭看他:「沒關系。」
他卻緊緊盯著我,眼神里滿是困惑。
我繼續往前走,身后傳來稚嫩的聲音,語氣里滿是不解:「媽媽,你不是說頭發花白的都叫奶奶嗎?可剛剛那個明明是姐姐呀,好奇怪哦。」
「噓,寶寶,你看見姐姐很奇怪,那是因為她在經歷你理解不了的痛苦。」
小男孩懵懂地望著遠去的背影,天空漸暗,夕陽西下,她搖搖晃晃地走著,花白的頭發與蕭瑟的秋景融為一體。
……
路過花店,我站在門外:「老板,麻煩來一束向日葵,我的丈夫他不喜歡菊花。」
我抱著它們回了小巷。
院子里的桂花正開,被風吹得滿地凋零。
我坐在周海晏常坐的那張沙發上,輕輕撫上木盒。
就好像,它就是活生生的他。
「周海晏,你當時疼不疼啊?」
他們說視頻里他全程一聲不吭,連眼淚也不流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