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她那套桌椅被隔壁班借走了。
我們照常上課,自習,月考,為卷子上的紅叉哀號,很快便在繁重的學業里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
前世的痛苦記憶也隨她的離去,淡出了我的生活。
只有在作文課上,當老師沉重地嘆氣,神情怏怏地轉身寫板書,我才短暫地回想起她。
9
光陰似箭,痛苦的高三轉眼也到盡頭。
我依稀記得一些前世的高考題,占了點便宜。
可物理和數學最后那幾道復雜的大題,前世做不出來,今生依然不行。
最后一場考完,H 城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校門口匯成一片車海人潮,我打著傘,耐心地擠出去。
語文老師在人群里興奮地揮著手:「作文題跟最后一次模擬考的題還是有點聯系的。」
他很久沒笑得這麼開心了。
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有男人在嘶吼:「跟你說了不想來不想來,你丫是耳朵聾嗎,去死吧你。」
有人在勸架:「哎,你這人怎麼這麼橫啊,都坐輪椅了還打老婆,怎麼回事?」
「打 110,別以為你是殘疾人,就能這麼為所欲為。」
尖利的女聲刺破了雨霧:「求求你們,別報警!」
語文老師的笑容凝固了,緩緩地轉過頭去。
王琪像是老了五歲,頭發蓬亂,殘留瘀青的臉上神情凄哀。
她并著兩只手掌,求著旁邊的人,求大家別報警。
輪椅上坐著胖乎乎的孫紹,捏著兩只拳頭,每一只都足有王琪半個腦袋大,惡狠狠地盯著她。
吵吵嚷嚷中,王琪推動輪椅想要離開,而越來越多的人認出了她。
「這不是王琪嗎?他們真結婚了?」
「都退學了還來考場干什麼,她是不是后悔了。」
大家拋去同情的目光,王琪把頭埋得更低了,一直在說:「請讓一讓。」
孫紹卻忽然笑了。
他按下了輪椅的剎車,大剌剌地抬起頭來環顧四周,朝邊上的一位阿姨吹了聲口哨:「喂,美女,有煙嗎,給我點一支。」
王琪想去掰剎車,而孫紹死死地按住了。
他知道自己在丟臉,知道王琪在受罪,他是故意的。
這個死里逃生的男人,內心已經等同于一個怪物了。
兩個人就那麼在人潮中僵持著,王琪臉上是死了一次又一次的神情。
她麻木地站著,捏緊傘柄,傘面牢牢罩住孫紹,任憑自己被淋得透濕。
語文老師走到交警面前,點頭哈腰地和對方打著商量。
最終,交警以妨礙交通的名義,把輪椅上的怪物抬走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當面見到王琪。
10
再一次見到王琪,是六年后,在手機屏幕上。
短視頻自媒體流行,別出心裁地搞了個「附近的人」推薦。
于是休假回家的我,在一個平常的晚上,刷到了王琪的直播間。
背景是光線昏暗的老房子,四壁連白灰都沒刷,裸露著陰濕的水泥墻面。
胖得不辨五官的男人,窩在油膩膩的被子里,大呼小叫地打著游戲。
泡面桶和塑料袋隨意地丟在枕頭上。
王琪已經瘦得脫了相,慢慢踱進來收拾了那堆垃圾,擺正手機攝像頭,舔舔干裂的嘴唇,開始直播。
她講起自己當年對老公的一見鐘情。
「那時,我剛轉到新的學校,沒人愿意跟我講話,老師同學們看我的眼神都帶著居高臨下的憐憫。
孫紹是第一個用正常的口氣跟我講話的人。他問我:『喂,下一節是什麼課?』操場上那麼多女生,大家都喜歡他,他卻偏偏只跟我講話,明明那時候我們都不在一個班,還要問我下一節是什麼課。」
王琪臉上露出羞澀的笑意。
評論區有人道:【這也沒什麼吧,他連你是不是一個班的都不知道,博主也太能腦補了。】
王琪像是沒看見,自顧自繼續:「后來,我就常常給他送吃的。他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我都會小心地記下來。知道他胃不好,我在宿舍偷偷拿酒精燈給他熬粥。」
她沉浸在甜蜜的回憶里,眼神看向虛空的某處。
不得不說,盡管平臺上到處都是「苦瓜大隊」,王琪的表達能力還是遠遠高出這些人。
她講起為他拋棄前途的那一刻,咂摸著那一晚的心情,說自己從未后悔,因為他曾經像一束光,照進她的世界。
北大中文系算什麼,她想要的,不過是一屋兩人三餐四季。
她還吟詩,是當年在高中生里很流行的「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
評論區有人真的被觸動了,說自己都聽哭了,誰說貧賤夫妻之間不能有真愛。
打著游戲的孫紹,忽然扯下了耳機,大聲道:「哈哈哈哈,你們都被她騙了。全是編的。老子從來就沒喜歡過她,老子這輩子最倒霉的事情就是碰上她,自從碰上她,我就沒走過好運。」
「喂,我渴了,快給我倒水。」他惡狠狠地說。
王琪從美夢中驚醒,慌張地道:「他開玩笑呢,別信別信啊家人們。」
一邊手忙腳亂地去關攝像頭。
孫紹從后面伸手,一把薅住了她的頭發,拉扯成一條直線:「快點,你耳朵聾了嗎?」
直播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