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江安失蹤了,她便一瞬間沒有了意義。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啦。」
魏妍試探性地看著我,走快了幾步,來到我的面前。
「你想知道真的江安,他到底……」
「我不想知道。」
我打斷了她的話。
出了醫院的門,光便充沛起來,明明藍天白云那麼常見,我卻想讓我的心情如此般晴朗點,再晴朗點。
「都過了六年,我早就忘記他了。」
「真的嗎?」
「是啊。」
「真的。」
我調動自己的嘴角,讓它可以向上翹一點。
「早就……」
不在意了。
……
那年的十二月,我來到了新西蘭的凱庫拉。
那是一座靠近海的小鎮,咸濕的空氣穿過人的五臟六腑,溫柔眷戀到讓人不自覺地放松了身心。
療養院的墻壁是純白色的,護工于走廊中靜步穿梭,前臺的接待人員問我是誰,我報出了我的名字。
她似乎熟悉于這個名字。
「您是來探訪喬治的嗎?」
原來他在這里的名字,叫喬治。
我跟著護工步入純白的廊間,這家療養院空曠而干凈,我怔愣地望著前方,突然間便開了口。
「他叫江安。」
護工迷茫地看著我。
「他中文名叫江安。」
我一字一頓地說。
他不能失去這個名字,于異國他鄉之中,連名字都被遺忘的話,我害怕著他早已不再是他了。
「嗯,但我想對于喬治先生來說,名字,已經沒有意義了。」
「……」
「其實,事實上,他連思考都進行不了。」
「我們是看著喬治先生一步一步變成這樣的。」
「您知道的,他得的這個病,叫脊髓小腦變性癥。」
「我們初見他時,他還只是無法正常走動,現在卻連意識都無法保持了。」
「話也說不全,總是在睡覺,其實這樣也許是他最好離開的方式吧。
」
「明明他也才二十幾歲,現在想來那麼惋惜,他明明一直沒有停止與病魔抗爭過,一直。」
「可卻……」
我打斷了她的話。
「你說……我的名字很熟悉,對嗎?」
「是的。」
我們似乎來到了病房的里面,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空間,有一盆綠植,和一個小電視。
海風穿堂而過,墻上的紙嘩啦啦地響著。
「我想,您對他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是啊,那片貼滿了紙的墻上,全部都是我的名字。
江安的字,其實很漂亮。
可是,新貼上的紙張上,我的名字像是被沒有意義的線條拼湊起來。
「他說,有一個人,他不能忘記。」
所以,寫了一遍又一遍,掛在墻上,明明手已經控制不住那根鉛筆,明明,連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江安。
我說過,六年了,我不會想你。
我說,我已經把你忘了,干干凈凈。
無論是歪歪扭扭的字跡,亦或是他曾經凌厲的筆鋒,它們那麼悲哀地包裹著我,我第一次發現,在那麼通透的小房間里,我原來也會無法呼吸。
我原來還是會在離你那麼近的時候,心跳如擂鼓般響起來。
房子的盡頭是一個小院子,低矮的樹下,有一個人坐在輪椅上。
我望著他,遠方的海浪擊打著巖壁,風吹過時,樹葉簌簌作響。
我上前了幾步,猛然停住。
我以為我不會哭。
我以為我把一切看地那麼開。
我以為我失去你的時候,會如明日到來一般平靜。
那一天夕陽落下,我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江安說那場雨太大,他來接陳煥。
他個騙子。
他一直沒有來。
江安番外:孤島
1
江安發現自己身體不太對勁的時候,大概是陳煥坐在欄桿上,然后猛地向他沖過來。
女孩摟住他脖子,他踉蹌了下,隨后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幸好身后有堵墻。
「你怎麼了?」
女孩有點擔憂地望著他。
「沒事。」
他抬手,揉了揉女孩的頭。
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疼痛,卻如在神經末端之上灼燒了起來。
2
最近他總是看不清東西。
走路似乎也不能好好走,家里人敏銳地發現了他的問題,請了醫生來做檢查。
他依舊可以如往常一樣對著女朋友嘻嘻哈哈,直到他走不了直線的路,亦或是偶爾控制不了手中的筆。
他覺得自己大概出問題了,這種感覺很奇怪,以至于他日趨煩躁,甚至跟陳煥吵了一架。
吵完,又后悔。
他看著窗外的雨傾盆而瀉,沒來由地想他那麼傻,會不會連傘都忘帶了。
他向來是個高傲的人,但在陳煥這除外,他沒用幾秒鐘就決定打電話給她道歉。
那場大雨,下了很久很久。
他是在走向人行道的路上,猛然栽倒的。
然后便再也爬不起來,明明視線能移動,明明意識完完好好的。
他看著車輛的尾燈劃過一道絢爛的光,想著。
陳煥會不會等急了,自己先走?
3
他不知道,因為,他被關在了一間病房里。
他好像得了什麼不得了的病,他盯著手上纏著的紗布,想,自己還年輕,并且自己應該充滿希望。
家里人對于他的病情閉口不談,甚至連看望的時間都減少了,這個家向來冰冷,他習慣了。
他還算積極地配合復健,盡管手腳越來越不利索,他的崩潰是在春天一個晴朗得下午,他的母親一臉平靜地告訴他:
你被替代了。
這世界種種巧合,都在將他推向深淵。
他難以接受的不是連勺子都握不住的雙手,亦或是跌跌撞撞的雙腿,而是被遺棄被忘記,而是因為一個完美的替代品,他便沒了所有的意義。
那時的他不過二十出頭,心高氣傲,他把能砸的東西全部都砸了,他甚至用平生最惡毒的話語咒罵雙親,可是母親只會哭,父親只有沉默。
他,相比起那如龐然大物般的家族,好像太微不足道了。
他發誓,自己一定要重新站起來。
撕破那些可惡的嘴臉,與來勢洶洶的病魔戰斗到底。
4
可是,那年春天,他再也無法不靠著拐杖行走。
那年夏天,他失去了那一手凌厲的筆風。
那年秋天,他話語變地斷續而凌亂。
那年冬天,陳煥結婚了。
他是從護士的討論里聽說的,和那個冒牌貨,結婚了。
是,陳煥一直是他心里悄悄藏起的名字,他仍然記得小時候鋼琴沒彈好被父親趕到院子,那個小姑娘透過欄桿遞給他一塊旺旺仙貝。
眼睛賊亮,彌補了黑夜不曾出現的星。
他抓著拐杖,踉踉蹌蹌地趁護士疏忽跑出了醫院,打了輛車后來到婚禮的場地。
結果沒有錢,司機怎麼也不讓他走。
「我幫他付了。」
直到他聽見另一段熟悉而陌生的聲音。
在一場雨夜里見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是間很離譜的事。
他打量著對方,大概率是整了臉,現在怎麼瞧怎麼惡心,他揣摩著該怎麼陰陽怪氣對方,對方直接朝著他臉面來了一拳。
他幾乎是在一瞬間連身上的病痛都忘了,沒用拐杖就還了對方一記,那個人大概以為他沒什麼戰斗力,躲都沒躲。
「滾遠點,離我的陳煥遠點。」
他咬著牙齒,雙目赤紅地望著對面的人。
「是嗎,你的陳煥?」
那人蹲在他面前,解鎖了手機。
「你看,你的陳煥給我打了多少未接電話,她可想我了。」
「你他媽的別不要臉。」
他想抬起頭繼續罵,被人捏著脖子重重磕在泥地里,他突然在那一刻發現自己多恨這個世界,恨地快要發瘋了。
「我勸你不要打擾我們結婚,如果你還站得起來的話。」
那人理了理領結,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你大可以親眼看看,本屬于你的新娘,是怎麼嫁給我的。」
……
好像,那天,也是煩人的大雨。
他跌倒在馬路邊,站都站不起來,今天也是,酒店里閃著明黃的光是不屬于他的。
他把自己的意識集中到右腳,努力點,再努力點,直到耗費完所有的力氣,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陳煥。」
雨還在下,他低低地呢喃著這個名字,濕漉漉的,迷茫而痛苦。
「你會不會想起我啊。」
「會不會啊。」
雨水似乎順著鎖骨淌下,他的雙目赤紅,身體像向前傾著,眼簾落下,酒店之中,似乎才響起婚禮的進行曲。
「你可別他媽忘記我了。」
如果連你也忘記我,那我,大概真沒了存在的意義了。
5
后來的日子里,他近乎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惡化。
這種變化是每日的微乎其微,是他在一個冬天的雪夜里發現自己再不能站起來,是他突然發現連被替代,都過去了這麼多年。
父親把他原本的手機留給了他,可惜手機被摔壞了,撥不出號碼。
那幾乎是日日夜夜里,唯一支撐著他的念想。
他想陳煥,那個女孩子在他的手機里存了不少照片,他每次看到她明媚如光的笑,就會寫下一次他的名字。
醫生說,他的病,到最后什麼都會忘記。
他開始變得無比煩躁,當控制不住手中的筆時會將鉛筆憤怒地甩斷,他有的時候看見鏡子里的自己,發現江安都一點不像江安了。
那些年的銳氣,也似乎被越來越無法控制的自己消磨干凈。
他開始躺平,自暴自棄,不去做復健,每天就是倒頭大睡。
他有天做了個夢,夢見陳煥結婚了。
他坐在臺下,看著那個女孩一席婚紗,新郎的面孔破碎不堪,他在那叫囂著你別走。
他的世界是一汪無盡的深潭,陳煥是他困于方寸唯一的光。
直到他被一段電話鈴給吵醒。
他甚至不敢相信手機屏上的字。
他想接電話,可手偏偏在這時候不受控制,手機反而被他翻騰著掉落在地上,他去撿,然后摔下了床。
該死。
可他終于還是接到了電話,特別不妙,他聽到了他日夜想念的人,可是她在哭。
那個冒牌貨對她一點都不好。
她說,你回來吧,江安。
她說,你快想起我吧,江安。
她說她快撐不住了,她說她要離他而去了。
他幾乎是拼盡全力地自喉嚨之中擠出聲音,連發聲的時候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支離破碎的,是不再能被稱之為「人」的語言。
你別哭了,好不好。
他跪倒在地上,咬著牙盯著顯示屏,女孩的聲音濕噠噠的,她說她很難過,在過去得十幾年里他從來都不舍得讓她難過。
他想殺過去,如果他能走的話。
他想抱住她,如果他能抬起手臂的話。
深秋的風,真的是太涼薄了。
最終他垂下了手臂,手機跌落在一邊,他聽著女孩斷斷續續地訴說,想著她以前笑起來的時候,是他一整個的光。
最后,他閉上了眼睛。
后來,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陳煥是他的妻子,他們互相深愛。
夢中有時會有咸濕的晚風,有時人們會喊他一個陌生的名字。
可是,這就夠了。
夠了。
來自鹽選專欄《我心匪石:那些又欲又撩的反派大佬》
作者:白框涼太子
來源: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