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不回那個家了。」
「不回家,你去哪?」時遠神色已經變了,眼角幾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我有個姨母,她想……」我突然覺得嗓子干得發緊,「她想,我去她那里。」
「什麼姨母?我怎麼不知道阿姨還有姐妹?」時遠反應極快,嚴肅地看著我。
「她不是我媽媽的親姐妹,她是我媽的表妹,她……」
不等我說完,時遠蹙了下眉,「那她在阿姨和喬叔去世,那些你最需要她的時間,為什麼不出現?」
我搖了搖頭,沒說話。
時遠嘆口氣,輕聲問,「那你想去嗎?」
我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見我猶豫,時遠的表情柔和了些,他循循善誘道,「如果你不想去,我去替你回了姨母。」
時遠話音未落,我大聲喊道,「我想去!」
這三個字幾乎是脫口而出的。
「荔荔,」時遠一臉的難以置信,「為什麼呀?」
「不為什麼,我就是想去。」我深吸一口氣,破罐子破摔似的拋出了這麼一句。
時遠放軟了口氣,哄著我,「荔荔,事出反常必有妖,最難的時候她都沒出現,現在出現,難保不是有什麼動機,圖老房子、圖財倒還好,你還小,她圖你人怎麼辦?每年有多少買賣人口……」
「她不會的。」我草率打斷時遠。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你跟她有多熟?」時遠氣息不穩,頗有些痛心疾首地說,「說白了,你之前跟她連見都沒見過,你現在就敢跟她走?她就是個陌生人!」
「你不是陌生人嗎?!」我咆哮起來。
時遠猝不及防,怔了好一會兒,才不可思議地看向我。
那雙眼睛已然紅了。
「異父異母,可不就是陌生人。」我慢悠悠補充著。
我別過頭,刻意不看時遠臉上的慘白之色,「咱倆相依為命兩年,都是一樣的苦命人,無父無母無人照顧,可現在我突然多了個可以依仗的姨母,你心里失衡,這我能理解。
可是你別想再拽著我一起吃苦了,咱倆的日子,太苦了,以后我上高中,你上大學,什麼不要錢,我們倆堅持不下去的。」
「荔荔!」時遠急切說著,「你要有信心,哥馬上就上大學了,上了大學有獎學金,我還可以出去打工,我打工,我可以打好幾份工,什麼工都可以,我一定可以供你上學,一定……」
「時遠!你清醒一點!」那年我雖年幼,卻也早熟,我苦笑了下,「打工能不能活下去,你比我清楚。」
我粲然一笑,「我會想辦法讓姨母每個月給你寄點錢,至少保證你高考前這陣子的生活和營養。」
我擦了擦時遠的眼角,「你看,這樣不是很好嗎?我有了好的去處,你也暫時不用擔心未來的生活,專心備考。」
時遠攥著我的手,很久很久沒說出一句話來。
14
我就這樣,離開了時遠,離開了家。
后來,我艱難地完成了九年義務教育,初中三年的課,我生生上了五年。
2006 年,初中畢業。
我用化肥袋子裝著行李,肩膀上扛著一床破棉絮,去市里的醫專報名。
目之所及到處都是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也許她們學習成績并不理想,但她們勝在年輕、漂亮、鮮活。
那一年,我 18 歲了,義耳沒有著落,燒傷的皮膚雖然平整了些,但依然扭曲可怖。
我的雙手指節粗大,皴裂的皮膚可以從裂開的口子里看到最里面鮮紅的肉。
報名的窗口伸出來兩根做了美甲的漂亮手指,從我的手里拿走了鮮紅的兩張大鈔。
身邊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指指點點,我早已經習慣,低頭簽了字,拽著蛇皮袋扭頭就走。
其后三年,我努力讀書,身上少了一項沉重的負擔,打工掙的錢夠我自己勉強過活了,我勻出了更多的時間學習、提升。
2009 年,我從醫專高分畢業。
那一年,學校費了很大功夫跟市里多家大醫院牽上了線,在我們學校辦了好幾場護理人員專場招聘,可年齡偏大,相貌丑陋的我擠在人群中,并無競爭力可言。
我向 370 醫院投簡歷的時候,嘲笑譏諷像海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來——
「370 哎,部隊直屬,門檻高得能上天,喬荔你是瘋了嗎?」
「是啊,成績好又怎樣,一旦招進去了,到時候萬一遇著個心臟不好的病人,見喬荔那鬼樣子不得給嚇死……」
「所以怎麼說,人得有自知之明呢,沒有鏡子總有尿吧,也不照照自己!」
「嗐,算了,人家要自取其辱,咱磨破嘴皮子也沒用,她呀,撞了南墻就知道疼了。」
……
那些話一刀刀扎在我心上,可我只覺得悲涼,并不覺得痛苦。
畢竟這算什麼呢,這些言語上的傷害,和生活真正給我的相比,差太遠了。
370 面試是在一周后,在此之前考了兩輪護理技能,我以排名第一的成績進了最后的面試。
最后,也最難。
我到底不可能戴著口罩完成面試,這就意味著我殘缺的耳朵,皺巴的皮膚必須展示給一幫陌生人看,不管雷霆雨露,我都得受著。
15
面試前夜,我一夜未眠。
第二天到 370 的時候,我腳下虛浮,頭疼欲裂。
會議室璀璨的吊燈灼得我頭暈目眩,我在心底苦笑,努力然后收獲,本是理所應當,可對我這種人而言,都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