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也有社區工作人員想安排我進孤兒院,時遠把我護在身后,兇神惡煞地瞪著來人,「你們要抓我妹妹去哪里?!」
工作人員哭笑不得,「你倆連個收入來源都沒有,去孤兒院有吃有住不好嗎?」
時遠幾番激烈拒絕,后來再就沒人來過了。
很久以后,時遠告訴我,學校安排他們去市里孤兒院義務勞動,他見過里面是什麼場景,縱然吃穿不愁,卻也僅僅是吃穿不愁罷了。
「你晚上一個人連廁所都不敢去,你去了,我怕……,我……不想讓你吃苦。」16 歲的時遠垂下頭看我,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亮。
自此,不讓我吃苦,仿佛變成了時遠的人生目標。
我們去菜市場撿菜葉,去農村挖野菜,問屠夫求過豬下水,一碗泡面,時遠恨不得泡半個小時,我問他為什麼。
他說,泡久了就脹起來了,管飽。
他賣了自行車,每天徒步上學,拎著一個蛇皮袋,總是低頭在地上搜羅著什麼。
我問他找什麼。
他從蛇皮袋里翻出一塊磁鐵,得意洋洋地告訴我,「哪怕一點鐵屑,也別想逃過你哥的法眼。」
廢銅爛鐵,遠比塑料瓶值錢。
他刻苦學習,常年卻只用一根磨得锃亮的自動鉛筆,我說買一支鋼筆花不了多少錢的。
他沒心沒肺地一笑,「不是買不起鋼筆,是用鉛筆寫的本子,橡皮擦了還能再寫。」
原來昂貴的從來都不是鋼筆,而是易耗品本子。
那年他 16 歲,個子瘋長,人卻瘦得仿佛一推就倒。
如今想來,當年的我真傻,我從來沒問過那三千塊花完之后,我們是怎麼生活的。
我只知道難,可我的學費時遠從沒有含糊過,即便是粗茶淡飯,時遠也一碗一碗端給了我。
他那時也是個孩子啊。
9
那個暑假,時遠很忙。
高二的奧賽數學和物理,時遠都是種子選手,為此他在北京集訓了一個多月。
中間他回來過一次,黑了很多,我問他,「北京很曬嗎?」
時遠哈哈大笑,「長城頤和園,故宮天安門,這些個景點,哥一有功夫就去,可不就黑了嘛。」
我羨慕不已,酸溜溜地癟了癟嘴。
「等以后掙了錢,哥就帶你去!」時遠笑嘻嘻拍了拍我腦袋。
我觸電一樣往遠閃了一大步,嘴硬地說,「我才不稀罕,誰要你帶!」
時遠渾不在意地齜了齜牙,笑著拽出一個巨大的編織袋,「你看!」
那里面全是我愛吃的零食。
我納罕:「你發財了?!」
「我們這次集訓啊,有補貼。你看,哥有本事讓你過好!」
他從包里翻出一張快發白的宣傳頁,皺皺巴巴的,明顯揣在包里好久了,他指著上面的廣告,「以后啊,哥還會給你種個義耳,荔荔就和其他小姑娘一模一樣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叫「義耳」的東西。
我仰頭看著時遠,內心被希望和喜悅充盈。
日子總會越來越好的,九年義務教育鋪開了,學費可以節省很多,至于生活費,我們可以去撿破爛,我們可以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我們甚至可以去乞討,只要有希望,今天就不會比昨天更難熬。
可是。
那個叫「希望」的泡沫,破碎在一個早上。
那天時遠像往常一樣叫我上學,腋下強烈的痛楚讓我連起身都困難。
我額頭的溫度嚇了時遠一跳,時遠慌慌張張借了自行車就載著我去了鎮醫院。
很多年以后我都記得那天的場景,天氣燥熱得厲害,蟬在樹上拼命聒噪,密密匝匝的牽牛花沿著窗臺爬了進來,窗前一個醫用人體骨架歪著腦袋,黑乎乎的眼眶直愣愣「盯」著我。
時遠在哭。
那個驕傲的少年在母親去世時,都沒哭出聲來。
可此時,他噗通一聲跪下,猛地抱住醫生的小腿,顫聲說:「求您救我妹妹,求求您。」
「也許是因為營養不良,也許是因為粉塵……」
醫生沉默了下,「我建議你們去市里的大醫院看看,沒準兒還有救。」
12 歲的我看了看窗外白花花的日頭,淡淡地說,「時遠,我們回去吧。」
那時的我已經消化了「肺結核」這三個字,隔壁爺爺就是死于這個病,老百姓管那叫「癆病」,比洪水猛獸還兇殘。
于窮人而言,儼然絕癥。
麻繩專挑細處斷,這千瘡百孔的人生,果真讓人惡心透頂。
早死早超生吧。
可時遠不,他一邊哭一邊死死抱著醫生,「我求您救她,我求您,您要什麼我都能給,房子可以嗎?血可以嗎?」
他一把扯開衣領,「不行把我的肺給她!」
醫生低頭看著眼前的少年,那少年雙眼紅得像血,森森鮮血間,清澈的眼淚盈滿了眼眶。
醫生皺眉,無力地別過了頭。
10
時遠跟學校請了假,然后掛了市一院次日的號。
他用豬油煎了三個雞蛋,推到我面前,嘴角噙著溫和的笑,「荔荔,下午哥哥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我點點頭,夾一個雞蛋給時遠。
時遠佯裝不屑地給我夾回來,一揚下巴,「開玩笑,我一個大廚,早吃飽了。
」
「吃的什麼呢?」我頭也沒抬,輕飄飄地問他。
時遠眼睛一瞇。
不等他回答,我抬頭平靜注視著他,「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