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遠去補課了,只有我目睹了這一出鬧劇。
我笑了笑,半張臉扭曲得像個惡鬼。
打死了最好,最好。
哈哈。
后媽大概沒料到我爸會打她,我爸滿身缺點,唯一的優點就是性格溫吞,對媳婦言聽計從。
后媽徹徹底底怔住了,血絲一根根攀上她的眼球,眼淚落下之前,她猛地扭頭,決絕推門跑了出去。
當夜大雨,后頭甚至開始電閃雷鳴,我慢悠悠寫著作業,事不關已地默默看著熱鬧。
時遠回家是晚上八點,距離后媽消失已經四個小時。
我爸不久前剛剛出去找人。
得知故事原委,時遠抓了把傘,一頭扎進了雨霧里。
5
我是被鄰居爺爺搖醒的。
他一張驚惶的臉放大在我眼前,嗓音顫抖,「荔荔,快走!快走!」
我趕到醫院時,時遠孤零零站在空曠的走廊里,臉埋在胸口,看不清表情。
外面疾風驟雨,縣城醫院又是六七十年年代的老樓,又陰又冷。
我站在太平間門口的時候還不明白,死了為什麼就會太平。
是的,我爸和我后媽都死了。
他們趕上了泥石流。
死的時候鼻子里嘴里都是黃泥,不知道是被砸死的,還是被憋死的。
聽說最后是后媽把我爸護在了身下,她還沒咽氣,后腦就碎了。
爺爺擋住我的眼睛,「荔荔,別看。」
我撥開他的手,仔仔細細、一眼不錯地盯著面前兩具扭曲的尸體,后媽到死都是回護的姿勢。
我突然就想笑。
爺爺說:「荔荔,你哭吧,哭了就好受了。」
我真的笑了,我為什麼要哭,他們死不死,我的處境不是絲毫沒差嗎?
反正橫豎我都是個孤兒啊。
死了更好。
我回頭看時遠,他渾身濕透了,不停打著哆嗦,身上不斷滴著水,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
我突然有了一種扭曲的快感。
這是不是就是報應。
6
翌日,鎮上儲蓄所上門了。
我爸和后媽各存了一筆錢,非常少,但確實有。
儲蓄所知道我和時遠成了孤兒,善心大發,想上門幫襯幫襯。
儲蓄所的阿姨說,我爸和后媽她都認識,因為每次來就存百八十塊錢,卻還要反復要叮囑她,不要告訴別人,尤其是自己那口子。
她說,「你是喬荔吧?」
她又說,「你爸每次來都說,這錢要存著將來讓你上大學。」
我有那麼一瞬間的心酸。
以至于我都疑心那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我久違了的,父愛。
讓我真正驚掉下巴的是——我后媽的存折,居然也寫了我的名字。
為什麼?
這不合邏輯啊。
此前種種,她分明恨不得我死,好騰出那唯一的小臥室給自己兒子住。
這可太魔幻了。
打死我都不信。
可隨著她的死,這個秘密我終將無法得知了。
四位數加減法我學得不錯,兩張存折一共 2380 塊,儲蓄所給我們湊到了三千。
那時,我每年的學費是 80 塊,時遠的學費是 120 塊,我當時單純地想,我們可以用這些錢過十來年哎,到時候,我們就都長大了,就不會缺錢了。
卻壓根沒想到,抽穗的麥子最費水,長個兒的孩子最貪嘴。我倆沒什麼生活經驗,第一個月光吃飯就花掉了兩百。
加上父母的棺材和斂葬、秋季學期的學費,當時遠告訴我存折上還有 1444 的時候,我懵了。
那時候我多自私啊,我吼了出來,「這本來是我一個人花的錢,都怪你,就剩了這麼點!」
時遠明顯沒料到我會無故發難,可他只是苦笑了下,上學去了。
7
那些年,我在街頭巷尾很有名。
克死親媽克死親爹,連后媽都沒放過。
包括自己,都被過硬的八字毀了容。
那些雞零狗碎的女人總愿意在半路上攔住時遠,「哎,你農村的爹還在不在了,快去找啊,哪怕是回農村,也總比在這兒丟了小命強啊。」
每每此時,時遠總會狠狠地剜她們一眼,然后挺直了脊背,默不作聲騎車而過。
事實上,我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只不過,我的動機比較陰暗——他走了就少一個人,少一個人就少花一份錢。
時遠側頭看我,表情認真:「你希望我走嗎?」
我被問愣了。
我下意識地其實并不希望時遠走。
那年我才 11 歲,前路未卜,禍福難料,我一個人,不敢。
但我那麼好面子,當然也不愿意服軟求他留下來。
時遠見我猶豫,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溫和地笑了笑,「我親爸也死了,我沒處去的。」
那個「也」字讓我突然意識到,他跟我一樣,已經是孤兒了。
我突然就心有戚戚了。
8
2000 年,我小學畢業。
畢業典禮前一晚,時遠帶我去縣城夜市買衣服。
他一件件比在我身上,一次次笑著說好看。
能好看到哪里去呢,和身邊那些花花綠綠的小姑娘比,我丑得就像倩女幽魂里的黑山老妖。
我問他,我們還有錢嗎?
他連頭都沒抬,在一地的 T 恤里找出一件最白的,輕描淡寫道:「我是哥哥,這不用你操心。」
哥哥個屁。
我腹誹道。
我爸去世一年了,在此期間,我沒叫過他哥。
在我心里,異父異母算什麼哥?
我知道我們早沒錢了,之所以現在還沒餓死,全靠時遠周末送牛奶、撿破爛,和鄰居爺爺在世時的接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