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去幫忙,聽到他突然「咦」了一聲。
「怎麼了,爺爺?」
「你過來看!」
是那叢被挖掉的薔薇。
本以為肯定死透了,卻沒想到有一根紅色的強芽,從土里蓬勃而出。
日光燦燦,落在它身上。
它在微風里輕輕搖曳,彰顯著生命的頑強和美麗。
爺爺鋤頭舉起,準備將它鏟去。
卻又在半空時改了路徑。
那根枝條就此留下,靜等繁茂開花。
初十,爸媽前腳帶著弟弟回廠,爺爺后腳就帶我去市里看病。
他很開心。
「年前賣了一頭豬,你爸你姑又給了點,夠給你看病了。」
去的是新開的醫院。
醫生很篤定:「是盆腔炎,先辦住院吧。」
爺爺滿是希冀:「能治好嗎?」
「能!」
爺爺笑出一臉褶子,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醫生開了很多檢查,打好多種藥。
繳費單一沓一沓的。
我和爺爺抱著美好的期待:經此一次,我能成為正常人。
可現實很殘酷。
住院的第六天,有人拉著白布在醫院鬧事,讓主治醫生為他們喪命的兒子償命。
很快就有穿著警服的人過來。
原來那是一家莆田系醫院,可我們當時都不懂。
醫院里亂哄哄。
爺爺也不見了。
我在主治醫生辦公室找到了他。
一大群病人家屬鬧哄哄地在討要說法,爺爺死死抱住醫生的腿。
日光燈那麼刺目,照亮他斑駁的白發。
他跪著哀求:「把我的錢還我,那是給我孫女治病的。」
「我孫女才十六歲,她的病耽誤不得。」
「把我的錢還給我。」
……
13
眼淚自他渾濁的眼眶里滾滾而落。
我撥開人群去扶他:「爺爺,你先起來,起來!」
「你沒有錯,你別跪他。
」
「你別跪!」
……
交了六千塊,最后也只退回一千。
爺爺捏著好不容易爭取來的錢,神色頹然。
「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我緊緊挽住他的手:「爺爺,我不看病了。」
「反正也不會死,就這樣吧,也許它哪天自己就好了。」
爺爺擦了擦眼角,粗糙的手摸上我的臉,扯出一抹笑容:「傻妹子,你才十六歲,當然要治。」
「我現在就回去賺錢。」
爺爺送我回學校后,匆匆回家。
一個月后,他笑容滿面來找我。
「玲玲,我又攢了五千塊,咱們看病去。」
我很驚訝。
「這麼短的時間,你哪來這麼多錢?」
「我把家里十棵柏木給賣了!」
鄉下人重喪事,那時都是土葬,棺材也是自己定制。
家里的十棵柏木快二十年了,是準備給爺爺打棺材用的。
我急了:「可那是……」
爺爺笑了:「我要活到一百歲,現在再種樹也來得及。」
「再說,人死了草席子包著入土也一樣。」他慈祥而溫柔地注視我,「你一輩子還很長,當然給你看病更重要。」
這次我們吸取教訓,找了個正規大醫院,看的是專家號。
專家單獨留下爺爺聊了很久。
出來時,爺爺頭耷拉著。
看到坐在外面的我,他又朝我笑:「醫生說沒什麼大事,你別擔心。」
「隨著你慢慢長大,會越來越好。」
從那以后,爺爺總是每攢到一筆錢,就忙不迭帶我去看。
看過西醫看中醫。
吃過西藥吃中藥。
但我的身體,沒有太大的改善。
我在學校也是被特殊照顧的。
從來不去上體育課,提水、擦玻璃這樣的活也輪不到我。
我收到了小迪的信。
她在外地打工,有個同事跟我情況類似,她說對方在吃一種偏方很有效,特意抄來給我。
我還收到了李桉給我寄的禮物。
一只毛茸茸的兔子玩偶。
他說:「夜里抱著睡覺,很暖和。」
我還是沉默寡言,但遇到不懂的問題,我會觍著臉問老師,問劉彤。
問每一個能問的人。
這里都是聰明人,學習進度很快。
我又時不時去醫院,經常會落下課程。
縱使我傾盡全力,但成績依然在班級下游。
又是一年除夕到。
爸媽帶著弟弟回來了。
臘月二十去趕集,媽媽給弟弟全身上下換了套新的。
而我,什麼都沒有。
不過爺爺給我買了件新棉襖。
大紅色的。
喜慶又好看。
大年三十這晚,弟弟拉著我放摔炮。
結果他調皮,把炮往我身上懟。
紅棉襖被炸了個洞。
我當時就蒙了。
抓著弟弟揍,揍得他嗷嗷哭。
媽媽聽到哭聲出來,一把將我推開,指責道:「你做姐姐的,不會讓著點!」
14
讓讓讓。
每次都是這樣。
好吃的讓給他。
好玩的讓給他。
父愛母愛,也讓給他。
我氣得直掉眼淚:「憑什麼,是他先弄壞我衣服的,為什麼每次都是我讓他!」
媽媽很不耐煩:「大年三十你哭什麼,也不嫌晦氣。」
爺爺也出來了。
看了看我衣服上的洞,嘆氣:「算了,回頭縫一下,洞也不大,金華是你弟弟,不能動手……」
無盡的委屈席卷了我。
我朝著他咆哮:「爺爺,連你也更喜歡弟弟嗎?」
我可以接受全世界都偏愛弟弟,可我不能承受,爺爺也更愛他。
那樣,我就一無所有了吧。
我埋頭往外沖,爺爺追了上來。
大年夜,家家戶戶亮著燈,鄉間的路亦是光芒點點。
爺爺拽住我,說話間吐出團團白霧。
「醫生說你這病,可能以后不好生孩子。
」他頓了頓,「你弟弟是血親,好歹還能關照你。」
他摸著我的頭:「玲玲,我肯定走得比你早,我是怕我走了后,你跟弟弟不親,那你在這世上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