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我身邊時,她停下腳步,微微屈身問我:「多大了?」
「18!」
我是借別人身份證進的廠,不能說真實年齡。
中途我去上了個廁所,發現她正站在樹下抽煙。
見我出來,她趕緊擰滅煙頭,沖我挑眉:「你還沒滿 15 吧?」
5
「聽姐姐一句勸,如果能讀進去書,想盡辦法也要回去讀!」
「我以前……」她放緩了語氣,「也進過廠呢!」
很快廠里的領導找了過來,她坐著锃亮的高檔小轎車走了。
我也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四個圈的車,是奧迪。
那天廠里機器出故障,難得提前下工。
爸媽帶著我和弟弟坐公交去逛步行街。
媽媽大著嗓門跟售票員吵架,堅持說我還不到十歲,不肯付車費。
車里所有人都朝我們看過來,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拉著她的袖子:「媽媽,我自己出行嗎,我很快也有工資了。」
后來她一路都在罵我。
罵我糟蹋錢,罵我不懂事,罵我賠錢貨。
那一刻,深深的恐慌席卷了我。
如果我繼續待在這里,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我會變得跟她一樣嗎?
下了公交,我跟爸媽說:「我想回去讀書。」
「我想讀高中,我想考大學!」
八月底,天氣酷熱。
媽媽拉著不聽話的弟弟,對著我一頓輸出:「你是不是燒壞腦子了?」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體,就你這三天兩頭病懨懨,哪有精神學習!」
「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死不了。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就像是夏日水田里的浮萍,瞬間蔓延,無法斬斷。
還有三天就要開學了。
爸媽很生氣,將我一個人扔在步行街,他們坐車回去了。
我身上沒錢,沿著來的路一直往回走。
好渴。
嘴巴起了一層皮。
很餓。
肚子里像是有鼓在擂。
很累。
血好像又在流,我卻顧不上。
夕陽落幕,夜色翻涌而來。
異鄉的這條路,似乎永遠都不會有盡頭。
放棄吧。
求饒吧。
為了一點稀薄的父母之愛。
為了一口水一頓飯。
就在幾近絕望之時,視線的盡頭出現一個小小的熟悉身影。
我疑心是自己看錯,使勁揉了揉。
那個人影朝我飛奔而來,呼喚著:「玲玲……」
6
是爺爺。
真的是爺爺!
他頭發亂糟糟,滿臉灰塵,拖鞋跑丟了一只,背上的尿素袋掉了也顧不上撿。
就這樣飛奔到我身邊,一把扶住虛弱的我:「玲玲,總算找到你了!」
他只認得那麼幾個字。
他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
他從沒坐過火車,他說不來普通話。
可就是這樣的他呀。
獨自上路,跨越 500 多公里,穿著拖鞋背著尿素袋,在茫茫人海里,撈起了我。
撈起了差點溺斃的我。
爺爺領我去吃面。
就點了一碗。
「你吃,我不餓。」
我吃了一小半放下筷子:「爺爺,我沒胃口。」
他把碗拖過去,呼呼幾筷子吃完,把面湯喝得一滴也不剩:「不能浪費糧食。」
他跟爸媽大吵一架。
最后放下話:「你們沒錢,那我來供,只要我活一天,玲玲就有一天書讀!」
坐火車到家后,第二天爺爺扛著鋤頭送我去上學。
出門前他喝了半杯酒。
我以為他要帶鋤頭去鎮上磨光。
卻沒想他把語文老師叫了出來。
在操場的那棵大樟樹下,一六五的爺爺毫不畏懼地舉著鋤頭,對著一米八幾的語文老師。
「你以后要是再敢對我孫女動手動腳,我一鋤頭挖死你!」
「挖了你,再去挖你八歲的兒子!」
「我已經半截身子入土了,我什麼都不怕!」
……
他眼珠子通紅,里面是刻骨的殺意。
像是不要命的惡魔。
卻是護住我的天使。
語文老師臉色煞白,連連保證再也不敢。
爺爺把鋤頭收起,扛在肩上。
他又變回了那個干瘦的小老頭。
我送他到校門口,他回頭對我說:「以后他要再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我,爺爺護著你!」
我重重點頭,極力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但語文老師真的被嚇壞了,從那以后對我敬而遠之,課代表也換成了男生。
爺爺除了每周給我送烏雞,又四處找偏方。
熬好后灌在保溫桶里,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送來給我喝。
那些藥無一例外都很苦。
喝完后,爺爺都會給我幾顆薄荷糖。
菱形的米色糖果,每一顆的表面都撒滿白砂糖。
很甜,很清涼。
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糖。
如今回想,初三那年,是我整個人生最努力的一年。
或許是爺爺的各種偏方起了作用,或許是老天爺眷顧我這個可憐人。
初三那年,我的月事相對比較規律。
雖然每次也要綿延十來天,但只打過三次止血針。
而且也極少再弄臟褲子。
每周兩只烏雞吃下去,我的臉也有了點血色。
就連李桉都說:「彭玲,你好像胖了點。」
他伸手比了比:「也長高了,快到我肩膀了。」
7
我那會兒是班里個子最瘦小的女生。
李桉總說他一只手就能把我拎起來。
因為精神頭跟上了,腦子前所未有地清醒,加上不用擔驚受怕被騷擾,學習效率也大大提高。
期中考試,我考到了年級第五。
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成績。
可我還是經常陷入噩夢,夢見自己還在服裝車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