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溫順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
有點不招人喜歡,不是嗎?
但直到那個女孩伸手欲搶她懷中的娃娃,她突然爆發出從未有過的力量,一把將那女孩掀翻在地。
那一刻,我確信我在這個小女孩的眼中窺見了濃烈的、翻騰的戾氣。
我開始有點想接近她。
3
小時候,我曾偷養過一只皮毛雪白的兔子,它是我唯一的玩伴。
父親發現后,斥責我玩物喪志,抓起兔子從樓上扔了出去。
我的小兔實在太乖了,哪怕被粗暴地抓起耳朵,都沒有張嘴咬人。
它只是用那無辜的眼睛盯著我。
可是我沒有辦法救它。
這里雖然是我家,但我如同寄人籬下。
母親悄悄將兔子尸體撿了回來,擺上了餐桌,默默看著我一口不剩地吃完,然后才告訴我這是我的兔子。
兔子肉是什麼味道呢?
讓我回想一下。
大概……是從舌尖到心臟,一直泛著苦的。
「你是媽媽所有的希望,是許氏未來的掌權人,可你這樣不思進取,實在讓我寒心……不如我們一起死了算了,把這個家,把你父親通通拱手讓給外面那個女人和她生的孽種。」
她越說越激動,最后打開窗戶真的作勢要跳。
那天的風很大,吹得她的衣角獵獵作響。
我跪在她腳邊,麻木地哀求她別死,別丟下我。
數不清了,數不清是多少次我這樣跪著求她別死,別丟下我。
一種厭煩的情緒悄然生長。
記不清是何時開始,我甚至希望她真的跳下去,然后我便緊隨其后。
這樣,我就不欠她什麼了,她也不會那麼孤單了。
可她只是以這種方式來教育我,嚇唬我,從來沒真的跳過。
一個即將支離破碎的家庭,我是風雨飄搖中最后一顆用作固定的鉚釘。
但沒人夸我。
他們都在怨恨世界上為何有我。
4
在學校,常常有人欺負小雨。
那是許靈珺的杰作。
我的妹妹,許靈珺。
從她被抱回來的那天起,我就開始恨她。
恨她讓本就脆弱的我的母親,整日以淚洗面。
恨她讓原本冷酷的父親,對她露出和藹的笑顏。
如今,她又盯上了我的小雨。
「為什麼她能叫你哥哥,我就不能?」她笑嘻嘻地看著我,眉眼間一派天真,「她怎麼配啊?她又不姓許,她的爸爸還是個殺人犯。」
「你才不配。」我嗤笑一聲,「第三者的女兒,見了你都嫌臟了我的眼。」
許靈珺收起笑容,瞬間滴下眼淚。
察覺到不對時,父親的拳頭已經落在了身上。
其實往常父親也經常稍有不順就對我動輒打罵,只是不像那一天那麼地不知疲倦。
像是真的想打死我。
母親遠遠地站著,不愿攔,更不敢攔。
許靈珺的哭聲充斥整個園子,不知道的人,恐怕還以為挨打的是她。
父親抄起凳子砸在我身上,尤嫌不夠,撿起凳子腿向我揮來。
起初是劈開骨頭似的疼,傷口處鉆心地火辣,后來慢慢也不疼了。
大概麻木了,只是眼前一片漆黑,漸漸有些看不清。
就在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會命喪于此的時候,小雨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擋在我身前。
她身上有種淡淡的香,但是即便看不著,聞不見,我也知道是她。
除了她,還有誰會擋在我面前。
父親舉起棍子,又緩緩放下。
一向狠辣,誰攔打誰的我的父親,在小雨撲出來時及時收了手。
其實那時候我就應該察覺出不對的。
但那時候的我渾身冷和血混合著,浸透了衣服。
想讓她走,但一張口,甜腥溢出口腔。
再醒來時,小雨枕著我的手在床邊睡著了,她露出的一截手臂,傷疤之上又添新傷。
誰說我們不是同類?
游走在最絕望冰冷的灰色里,我們是兩只互相依偎取暖的小狗,是枯塘最后的兩葉浮萍。
4
又一個因為沒考滿分被罰跪的夜晚,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
小雨出現在我家庭院,替我撐了一把傘。
「哥哥。」她怯怯地叫我哥哥。
本就不大的傘,全部朝我傾斜。
她自己被雨水澆得直發抖。
我握住她的手,將傘的位置糾正。
她再偷偷地挪回來,因為怕我發現,只敢一點一點地挪。
真可愛。
漫長的夜,似乎也變得不那麼難熬了。
此后的數十年,我時常會想起這一幕。
我指著眼前燈火通明的房子,問她:「小雨,哥哥在這里放一把火,你說好不好?」
她笑得眉眼彎彎:「笨蛋哥哥,下雨的時候,怎麼能點得著火呢?」
是啊。
火遲早會放的,但還需要等待和忍耐。
等雨停,等我們都長大。
然而世事變遷遠比我想象得更快,更讓我措手不及。
我在她的日記本里發現了那個男人的暴行,她的畫里滿滿的都是尸體、血腥和禿鷲,男人麻木的臉,男人令人作嘔的身體部件。
我在她原本清澈的眸底看見了深藏的恐懼。
她藏在衣領下的傷口有了答案。
她慌張地掩飾,好像做錯事的人是她自己。
她的眼睛在流淚,可她的嘴角卻不自覺地彎起。
這樣討好的、面具一樣釘在她臉上的笑容,也曾被迫出現在那個男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