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邊一會面,我就知道,案子該了結了。
隔這一條馬路,我看見江維國被人帶出來,一個多月不見,他瘦了很多,被抓的時候面色平靜又憔悴。
宋寅朝我比劃了一個手勢,示意我離開。
可是我依舊站在原地,一步也挪不開。
霖州冷澀的空氣鉆進我的肺里,枯黃的梧桐樹葉子從行道樹兩旁飄落,落在我腳下的時候似是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喟嘆。
我想起八歲那年,我爸帶著我被人追債,也是這樣一個冷夜。
他抱著我穿過無數條胡同巷子,最后他實在是跑不動了,只是一個勁的催促我快逃。
我往前跑,又忍不住向后看,只看見他口中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那熱氣氤氳在空氣中又很快消散。
我想忍住不哭,說服自己他實在算不上一個好父親,可是眼淚還是毫無預兆地落下來。
大約是霖州的這個冬天實在是太冷了,每一絲冷空氣都在切割我的肺,叫我渾身難受。
倏然,一件帶著體溫的呢大衣披在我的肩膀上,耳邊傳來顧準微頓的聲音。
「給你打了這麼多通電話,怎麼不接?」
我看著他,恍惚道:「我靜音了。」
他抱著我,什麼也沒說,過了很久才道:「想哭就哭吧。」
我沒有哭,只是將耳朵貼在他的心口處,說了句:「我們結婚吧。」
他氣道:「我就知道那晚你沒睡著,是故意不回答我。」
我笑了,他可真是太好騙了,總是顯得這麼純情又天真,而我只能將這一顆在淤泥中翻滾的心洗洗涮涮,好讓我在貼近他的時候,不至于弄臟了這朵小白花。
「顧大教授,那我這碗軟飯,你到底吃不吃?」
顧準摸了摸我的腦袋,輕聲道:「再不吃我就不值錢了。」
番外
我和顧準的婚禮定在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六。
霖州已經不那麼熱了,柏油馬路兩旁的行道樹微微透著一點碧綠的沁涼。
我望著車窗外面一點點倒退的風景,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婚禮定在霖州酒店,下車的時候我看見了沈清林帶著我爸那個便宜兒子站在門口,小男孩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我,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姐姐」。
顧準怕我生氣,摸了摸孩子的頭,低聲道:「先進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血緣關系的親近感,縱使我表現得再厭惡他,這個所謂的弟弟還是試圖想要在我這邊獲得一點認同感。
我笑了笑,從捧花中抽了一支遞給他,然后挽著顧準的胳膊走上紅毯。
我在霖州幾乎沒有什麼親戚了,我媽因為疫情原因也沒能趕回來,女方的家屬席面上就孤零零坐著兩個人。
老顧教授欣慰地看著我們,好幾次都忍不住掏出紙巾擦了擦眼角。
宴會廳里燈光暗下音樂響起的瞬間,我看見頭頂亮起無數的星星燈,行列之間明暗交替。
顧準從口袋里掏出戒指,輕輕戴在我的無名指上,然后在我額頭落下虔誠一吻。
我緊張地拽著他的西裝袖子,感受著微顫的唇畔,還有那句帶著滾燙熱意的「渺渺,我愛你」。
年少時的喜歡和愛意融進歲月里,他包容了我所有的算計和至暗一面。
我閉上眼睛告訴自己,這輩子最大的美夢成真,切不可再肖想其他的。
宋寅在臺下起哄,讓我把捧花丟給他,今年他一定要脫單。
顧準扶著我的腕子,將捧花朝他的方向輕輕一丟,卻沒想到捧花在半空中散了架,這位宋大檢察官在人群中搶了半天,只搶到了一支用作點綴的西府海棠。
他氣急敗壞道:「這花的話語是單戀,老子不要。」
說完厚顏無恥搶過身邊小朋友手里的玫瑰花,還警告那個一臉懵逼的小孩子,年紀輕輕不要早戀。
顧準拉住我的手,溫聲道:「走吧,顧太太,給你畢業答辯的導師敬個茶。」
老顧教授笑瞇瞇喝了我遞過去的茶,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包,祝我答辯早日通過。
我紅了臉說了聲「謝謝爸」。
說完我忽然有些恍惚,想起江維國被捕入獄的那一幕。
我的親爸江維國,涉嫌非法集資和洗錢被判入獄八年,二審上訴的時候我去旁聽了,法院駁回減刑訴求,他平靜地坐在位置上,然后轉頭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那一眼想表達什麼,怨憎還是無奈,又或者他恨我。
離開法院的時候,宋寅告訴我,其實被捕那天江維國早就知道經偵科的人會在醫院守株待兔,他之所以回來,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想我為難。
他不是個好父親,卻在最后的關頭心甘情愿跳進我的局里。
我悲哀地想,我爸這一招可真狠啊,戳人心窩子,還要我心生愧疚。
顧準抱著出神的我,心疼道:「是不是想起你爸了,別難受,我在你身邊。」
我靠在他懷里,輕聲道:「我們江家人果然都是惡人。」
他笑笑,拍拍我的腦袋安撫道:「我心甘情愿喜歡惡人。
」
我曾經無數次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只一臉天真的惡鬼,沒心沒肺的游蕩在人世間,但是只要清晨醒來看見躺在身邊的顧準,心中總會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感。
惡鬼摘了山間最潔白的一朵花,從此也會收起獠牙,心甘情愿做個傻子。
-完-
古月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