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不聽,哆嗦著拿紙巾擦地,自言自語:「我老了,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真是沒用了。」
擦著擦著,她忽然哭了:「我真是沒用了,是我送上去讓他們騙的呀,是我送上去的呀。倩倩,都是外婆害了你呀……」
護士來不及阻止,我已經掀開被子下了床。
多奇怪,我分明是個看上去隨時會斷氣的癌癥晚期病人,卻在這一刻硬是把老太太拉了起來。
她緊緊抱住我,白發稀疏,老年斑刺眼。
原來我已經長這麼高了,高到可以輕易抱住她瘦小的肩膀。
「不是你害了我,外婆,害人的是那兩個騙子。你別哭,我還等著你給我煲湯呢,煲一碗蘿卜湯,好嗎?」
我暈倒的時候,是鄰居叔叔開著他運貨的面包車把我送進醫院的。
于是鄉親們都知道我得癌癥了,兩百塊三百塊地給我湊了醫藥費。
鄰居叔叔帶著一沓陳舊的紅色紙幣過來的時候,外婆幾乎要嚎啕大哭。
我說:「拿回去吧,我沒能力還,也不想治了。」
他說:「這錢你不用還,這病你必須治。你是我們鄉第一個考上 Z 大的,還等著你病好了回家給弟弟妹妹們講學習方法呢。」
這話似曾相識。
龔醫生的錦旗、鄰居叔叔的學習方法,一個又一個,無非是變著法地激勵我好好活下去。
我笑,眼眶太淺,淚盈于睫。
我又回到了附醫,還是龔醫生收的我。
他板著臉說:「指望著你活蹦亂跳地給我送錦旗,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子。」
我說:「對不起,騙子演得太像了,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他了,死到臨頭才發現是騙局一場。
」
他眉毛一抬:「呸呸呸,不許你在我的病房里說那個字。既然回來了,就給我好好活下去,聽見沒?」
他手機又響了,接起后腳步又是匆匆,可又轉身撂下一句:「給你申請了特殊基金,可以覆蓋特效藥 70% 的費用,讓你外婆別擔心錢的事兒。」
白袍消失在門外,我拿手摁著額頭,覺得這一幕太過眼熟,又太過……讓人眼濕。
他走后不久,門口又擠進來一群人。
是我的幾個好朋友。
我住院太久了,桂花落盡了,天上下起了雪。
金工實習早就結束了,錘子都快磨成針了,我還沒返校。
朋友們覺得不對勁,在手機上對我連環追問。
當然了,問的方式也是一如既往的角度刁鉆:你不會是看上給你割闌尾的醫生,決定住在醫院倒追他了吧?
我久違地笑出了聲,打字:嗯,而且追到了,現在正在醫院養胎。
滿嘴跑火車。
所以她們站在病床前紅著眼圈罵我不是人的時候,我也不能回嘴。
只好哄她們:「我可是病人啊,病人不能哭的。你們再哭,我也要忍不住了。」
她們慢慢接受了我生病的事實,于是突發奇想說要剪掉長發給我做假發。
我說:「就你們那點發量,頂多能給我做個劉海。」
于是毫無疑問地,又被小拳拳捶胸口了。
只是這次很克制,輕輕落在棉被上,連一只螞蟻也捶不死。
她們知道了我被騙子騙走錢的事情,一個個憤怒得要倒拔垂楊柳。
「有照片嗎?我去靈隱寺蹲他!」
「這種騙子肯定是慣騙,也太缺德了!」
最后甚至商量出了喬裝打扮去寺廟釣魚執法的餿主意。
在鎮痛泵的加持下,我哈哈大笑,笑夠了,開始趕她們:「你們回去吧,好好學習,等我回學校了,還要抄你們的筆記呢。」
于是她們一個一個過來抱我,明明剛才還是氣勢洶洶擼起袖子準備跟騙子決一死戰的,怎麼忽然,就帶了哭音呢?
「你要好好的,知道嗎?」
我會的,我當然會的。
朋友們走了以后,病房里又恢復了安靜。
手機忽然連著有了好幾條短信,都是銀行發過來的。
「貴賬戶*9632 于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匯款入賬轉入資金 8000 元。」
「貴賬戶*9632 于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匯款入賬轉入資金 5000 元。」
「貴賬戶*9632 于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匯款入賬轉入資金 5000 元。」
匯款人姓名我也很熟,就是剛剛我目送進電梯的那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