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媽和謝太太,都很喜歡我。
她們總是勸謝承禮,小梅多好的姑娘,別錯過了她。
于是我終于等到了那一天。
謝承禮親口對我說,城里不太平,今后就住在這里吧,別回燒餅鋪了。
我的燒餅鋪子,其實很久都沒開張了。
謝家樓下,我看著謝承禮,笑著笑著就哭了。
他眉頭一皺,拉過我的胳膊,伸手幫我擦淚:「怎麼又哭了?」
我順勢環住他的腰,緊緊抱著他。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對嗎?」
謝承禮沉默了下,繼而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對,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我沒有問過他,喜不喜歡我。
但他后來送了我一只戒指。
文小姐仿佛從來不存在,他也會眼神柔和地看著我,摸摸我的臉和耳朵。
他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我在院子里洗頭,他拿出干毛巾來,幫我擦頭發。
擦著擦著,在我手上套了個戒指。
我的頭發濕漉漉的,他從背后擁著我,聞著那潮濕的發香。
然后笑著對我道:「華北戰事平息后,我們就結婚。」
華北戰事沒有平息,日本人入城了。
我知道謝承禮的壓力,他一直在夾縫中生存,謝家自身難保,他還在撐。
在日本公會面前,卑微得像條狗。
他忍辱負重,因為他那幫投身革命的同學,還需要他來做后盾。
后來,不斷有人死在日本人刀下。
可是那算什麼。
相較南京大屠殺,潘家峪慘案,這里已經算是十分太平了。
有人心存僥幸,茍活于世。
有人滿腔熱血,欲殺賊寇。
日本公會的不斷打壓下,謝家徹底垮了。
我帶著謝太太和劉媽,搬去了燒餅鋪子住。
謝承禮跑了。
不走不行的,他的同學暴露了,日本人很快會查到他。
城內躲了幾日,喬裝打扮,我送他離開了。
天黑路遠,有人在追,我伸出白骨爪子,插進了他們的喉嚨。
然后那森然的白骨爪,又恢復成了人的手。
染滿了血。
謝承禮看到了。
他眼中有震驚,有難以置信,唯獨沒有害怕的神情。
我擦了擦手上的血,對他道:「快走吧,萬事小心。」
他突然就笑了,也不知為何,眼眶隱隱泛紅,竟開口問我:「你口中的公子,是誰?」
我愣了下,看著他,也笑了:「朝中探花郎,余杭沈玉堂。」
「他是誰?」
「我夫君。」
謝承禮也不知為何,落下淚來:「那我是誰?」
「你是謝承禮,獨一無二的謝承禮。」
他捂著眼睛,突然就淚崩了,一把拉過我在懷,死死抱住,在我耳邊哽咽:「等我,戰事結束,我回來娶你。」
世人描述時間的流逝,總愛講光陰似箭。
這是個很殘忍的詞。
光陰似箭,會轉瞬即逝,悄然無息地溜走。
回過頭來,它會真的成一只箭,在過往的無數光暈中,穿透你的身體。
我再也沒有見過謝承禮。
戰事結束了,他也沒能回來。
文家小姐同樣沒有等到他。
日本兵入城前,她已經嫁給了綏遠晉軍一軍官。
但因丈夫一味地對日軍妥協,殘害百姓,二人爭吵不斷,最終分道揚鑣。
文小姐回來后,他們家的大煙館和土膏店,已經開滿了城。
煙販們吃穿闊氣,百姓們家破人亡。
滿大街的日本人,抓中國人去修機場。
一旦抓去了,基本就回不來了。
先后看著丈夫和父親,對日本人點頭哈腰,文小姐瘋了一般,砸了滿屋子的東西。
她上過學堂,是個有知識有理想的人。
可是后來她染上了大煙癮,在自家煙館吞云吐霧。
文老爺痛哭流涕地讓她戒了,她笑道:「咱們自家開的煙館,還不準我吸?」
再后來,她開始和日本人廝混。
請公會的崗村先生,憲兵隊的伊東隊長,尋歡作樂,一起喝酒。
直到最后,酒后槍殺了他們。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這是她最后說的話。
時隔太久,我快要記不清她的模樣了。
只記得那雙小鹿一樣澄凈的眼睛,漂亮得驚人。
這一世,我給謝承禮的母親送了終。
謝母白發蒼蒼的時候,沒等來她的兒子。
她握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念:「承禮,小梅……」
猶記幾百年前,狐貍姐姐對我說:「做人要歷經生老病死,無始無終的生滅,輪回是一種刑罰,你可不要去自討苦吃。」
可我隔了那麼久的歲月,方明白長生也不見得快樂。
光陰化作的箭,一只只穿透在身上。
回不去了。
沈玉堂,謝承禮,還有那文家小姐,過往的一切,都慢慢地散了……
很久以前,我是一只僵尸。
后來修成了不化骨,歷經百年。
如今的城市,燈紅酒綠,霓虹閃耀,車水馬龍。
摩天大廈,高樓林立。
市中心醫院的窗口,一男人急匆匆把老婆送進產房,緊張地踱來踱去。
他在祈禱:「老婆,老婆加油……」
護士出來了,抱出來的孩子,是個女孩。
男人可高興了,一邊激動地接過閨女,一邊探頭往產房里瞅——
「我老婆呢,我老婆呢?」
真好呀,沈玉堂你看到了嗎,這次他們的教化沒有錯,倫常也沒有錯。
真好,謝承禮口中的國泰民安,終如所愿。
那對夫妻,給女孩起了個很好聽的小名,叫馨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