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蒙圈著看他:「公子?」
那樣熟悉的一張臉,俊朗不凡,寫滿了殺意和陰狠——
「還真敢來?說,你到底是誰,誰派你來的?!」
我明白了。
他父親橫死街頭,他如今接了商會的擔子,又是謝家獨子,想害他性命的人多的是。
謝承禮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
更何況我表現得還那般怪異,實在像一個心懷叵測,故意接近他的女人。
額頭上的傷,根本使我感覺不到疼。
可是我的骨頭在疼。
三百多年了,當初斷去的那兩根浮肋,總空蕩蕩的。
我看著他道:「我叫小梅,家住城南,父母雙亡,自幼跟爺爺一起賣燒餅,后來爺爺死了,我自己賣燒餅,少爺盡管去查。」
謝承禮眸光陰沉,冷笑一聲:「昨天見到我哭什麼?」
「因為我想起了您父親,他是個好人,救助難民,也照顧我們這種小攤販,他吃過我的燒餅,說很香,我便想讓您也嘗嘗。」
我說的是實話。
謝老爺確實吃過我打的燒餅,他是個胖乎乎的生意人,總對我們慈眉善目。
提及謝父,謝承禮身上的戾氣果然收斂了,他松開了按著我腦袋的手,抿唇道:「你走吧,今后不要再來。」
我等了三百多年,終于等到了他。
可惜,他不是我的沈七郎。
他有喜歡的姑娘,叫文馨。
文家亦是本地的大商戶,做糧油買賣,也開布莊。
甚至于后來日本兵入城,又開了大煙館,土膏店。
文家和謝家,原本也是關系極好的。
直到華北戰事,難民入城,且越來越多,難以管制。
世道不穩,商會本就舉足艱難,謝老爺堅持要將救濟所開下去,且強制他們出糧,得罪了不少人。
文家自然也有怨言,逐漸不滿。
直到謝老爺被人捅死在街頭,文家這邊立刻退了兩家的婚事。
然而那文小姐,與謝承禮算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感情很是深厚。
這便導致了,我后來再去謝家,時常看到謝承禮將腿放在桌子上,半倚著椅子,閉目揉著眉心,神情黯然。
我知道,他在因為文小姐的事難過。
二人婚約作罷后,文小姐被家里關了起來。
聽聞她還鬧過自殺,割了腕,被送到醫院搶救。ÿʐ
我其實見過她。
那時她從家里偷跑出來,為了見謝承禮一面,躲在謝家廚房的柜子里。
我沒有聽謝承禮的話,他讓我今后不要再到他家來,我仍舊每天過來一趟,或燉湯,或烙餅,做一頓飯。
那日是晌午,劉媽不在,我打開柜子,看到了那個眼睛像小鹿一樣澄凈的文家小姐。
她長得很漂亮,焦急地豎起食指,沖我噓了一聲。
她在等謝承禮。
可是如果被謝太太看到,她會被趕出去。
因為文謝兩家已經徹底鬧掰,謝老爺死后,文老爺聯合一幫商戶,一直在對付謝家,以及身為商會主席的謝承禮,他們想把他拉下來。
謝太太見不得兒子為了文家的女兒茶飯不思,哪怕這個女孩是她看著長大的,她曾經無比喜歡。
她甚至哭著對謝承禮道:「你忘了她吧,別惦記了,你爹的死,難保文家沒有牽扯其中,你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說罷,又扯過了我:「你看看小梅,她是多好的姑娘,娶妻娶賢,她整天為你忙東忙西,對你喜歡得緊,你看不到嗎?」
嗐,他當然看得到。
可是他不喜歡我啊。
當他看到從柜子里鉆出來的文小姐,眼睛都亮了,那副欣喜若狂的模樣,讓我如何能忘?
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謝承禮的聲音在發抖,眼眶都紅了。
平日不茍言笑的人,神情柔軟,充滿愛意:「文馨。」
文小姐又哭又笑。
我離開了廚房,順便為他們關上了門。
那兩道挨著的影子,糾纏在一起,好似一個人。
再后來,文家就來了人,將文小姐帶了回去。
鬧得很難看。
感情這種事上,男人永遠比女人殘忍。
就好像那次見面,他們激動不已,緊緊相擁。
但擁抱過后,隔著廚房的門,我聽到謝承禮對她道:「以后不要再鬧了,也不要再來找我,你好好的,聽家里話,嫁人吧。」
他喜歡她,但他決定割舍了她。
那時,文家已經給文小姐又定了親,聽說是個軍官。
他們再也沒有見過。
亂世之下,講兒女情長,多麼的可笑。
謝承禮沒那麼多時間傷神,因為臨時救濟所,一日比一日難挨。
直到一年后,日本兵入城,救濟所徹底被他們解散。
商會也不是從前的商會了。
不再有主席,文老爺成了商會監事。
他們聽了日本人的話,布匹,煤炭,糧面,一切重要物資,掌控在日本人的公會里。
大煙館,土膏店,開了一家又一家。
大街上都是身穿和服的日本浪人和女人。
憲兵隊成了大家最恐懼的存在。
中國人低著頭,跟著他們大喊「日中滿親善」!
喊的聲音低了,有可能被當街打死。
日本天皇的照片,貼在了城內最顯眼的位置。
他們到來之前,其實謝承禮已經接受了我的心意。
那時他與文家小姐,已經半年未見了。
我照例每天去他家,忙前忙后,在廚房研究各種菜式,關心他的衣食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