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服氣,好想咬死他。
沈玉堂看到我洗干凈的臉,蹙了下眉,頗是訝然:「李姑娘……有些眼熟。」
他倒是眼神好,看出來我與那道梅仙子樣貌相似。
但也僅是相似罷了。
道梅仙子流光溢彩,膚若凝脂,笑起來攝人心魄。
落魄少女李年年,面容凄苦,臉色發菜,一副貧苦人家出身的瘦弱模樣。
看似相似,實則差異很大。
況且對他來說,那只是一個夢。
我還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他于是沒再多說什麼,只簡單地問了我幾句話,便讓我回去歇息了。
船上行駛兩日,我即興發揮,表演了上吐下瀉的好本事。
秋實姐姐和霜兒姐姐挺著急。
圍著我端飯喂水,讓我什麼都不用做,好好躺著。
我直接躺到了她們懷里,感動得直哼哼:「姐姐大恩,姐姐們大恩,讓我聞聞。」
人味,對僵尸來說總是充滿了誘惑。
不能咬,抱抱總是好的,我遺憾地舔舔牙。
又過幾日,水陸兼程,總算到了余杭沈家。
九進縱深,面闊五間的深院大宅,飛檐伸展,巍峨聳立。
門外等著迎接沈玉堂的人很多,烏泱泱站了一片。
一身穿素衣的婦人,看到他的那刻便哭出聲來——
「七郎!我的兒,你可算回來了……」
還未進門,沈玉堂便把身上的外衣脫了,露出一身孝來。
連帶著我們這些隨行下人,也跟著被府內管事發了孝服。
沈玉堂之父,乃余杭沈氏一族的家主。
他是兩個月前病故的。
聽秋實姐姐說,當時沈玉堂正伴駕在外,未能及時得到消息。
待他一路歸家,耽擱太久,沈父已經安葬了。
府內人的孝服都已脫掉。
唯有門口掛著的兩盞白燈籠,以及靈堂的布置還在。
沈玉堂是個孝子。
途經蘇州府的時候,有地方官員設宴款待,皆被他以為父守孝推辭了。
這一路歸程,他面上看不出什麼,是個性情極好的公子。
實則卻心中郁郁,總一人獨處以酒消愁。
看得出,他與父親感情很深。
因而歸家之后,他披麻戴孝,堅持在靈堂守了三日。
秋實姐姐送去的飯菜,也未見多吃幾口。
夜深人靜時,除了門外昏昏欲睡的侍從,靈堂內只他一人。
我靜悄悄地走進去,跪坐在一旁陪他。
一則是下船時狐貍姐姐交代了,要多在他眼前晃悠,好好表現,爭取早日陰陽交合。
二則是我有些費解。
沈玉堂看上去真的好難過。
他跪在父親的靈位前,從泣不成聲到默默流淚。
哭的時候,低著頭,極力隱忍,身子顫抖。
我理解不了這種感情。
但我安靜地陪他跪了三個夜晚。
后來,我成了沈玉堂的書房丫鬟。
再后來,我在他書房看到了沈父的畫像,以及沈父寫給他的驕兒詩。
畫像上的中年男子自然是相貌堂堂,鬑鬑頗有須,且雙目如炬,一派威嚴。
那首筆力蒼勁的驕兒詩是這樣寫的——
玉堂我驕兒,美秀乃無匹。
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
四歲知姓名,眼不視梨栗。
交朋頗窺觀,謂是丹穴物。
……
我雖看不太懂,但能感受到沈父對這個兒子有多歡喜和重視。
于是脫口道:「老爺好像很喜歡公子。」
沈玉堂睹物思人,正神情悵然,聞言愣了下,道:「我父自然是慈愛于我。」
「我父好像也慈愛過我。
」我認真地回想了下,「我娘也是。」
二百多年了,實在是記不太清了。
我只恍惚想起,李大戶也曾帶我逛過花燈會,買過小糖人和兔子燈。
埋我的時候,他們放了好些陪葬品,以及我娘親手縫的一套小襖。
可是那又如何,只會讓我更加憎恨。
因而我哼了一聲,又對他道:「都是假的,世間種種,總歸不過是蒼狗為菑,我才不稀罕。」
沈玉堂看著我生氣的臉,大概是想起了船上之事。
當時我道是家境貧寒,爹娘為了攢錢給弟弟娶親,將我給賣了。
那人天天打我,我一路地逃,才在船上被他所救。
我臉上定有怒氣,他才會神情松軟,對我道:「人生渡口,各有各舟,父母之愛亦是,緣起則聚,緣盡則散,年年你莫要困住了自己。」
坦白來說,我內心至今仍纏繞著一股惡怨。
這事兒狐貍姐姐和夜游神皆不知道。
他們都以為,隨著當初村里人的消亡,我已然釋懷,散了所有的怨。
山野精怪也分好壞。
作惡的邪門魔道,總有被天誅地滅的一天。
二百年來修不化骨,做鹿塢仙,在夜游神和狐貍姐姐的指引下,我想步上正途。
雖然我自知,心中那股惡怨,極力壓制,仍未消散。
我后來時常在想,若沈玉堂沒有路過山林,好心辦壞事地埋了我,農歷五月十三那天,我真的能修成不化骨嗎?
即便修成了,從此真的能步入正途嗎?
沒有答案。
但當沈玉堂對我說,「世間的善與惡,皆是人心趨利使然,自有福禍可說,他人之惡已然倍受于身,余心之善,是該寬恕了自己而非他人。
」
這話我想了很久,竟開始有所感悟。
世間的善惡,趨利使然,皆有代價。
所以我怨氣難消,實則是自己對自己產生的惡意嗎?